何一明说完,五人脸色都不太好看,虽然用为未完全康复的血清风险太大,但现在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许培文沉思了会儿,说,行,那就放手去做,一切后果我来承担。何一明微微昂起头,似乎想说什么又止住了,少有地说了一声谢。
许培文拍了拍何一明的肩膀,嘱咐了几句,把实验室交给了何一明和顾长愿,独自去了镇上。按他的预测,这三天就是疫情高峰期,万一疫情爆发,镇上总得有个主持大局的。
实验室里,小猴子被摆到了解剖台中间,它无知无觉,身体机能几乎全被摧毁,仅靠氧气和血清维持微乎其微的心跳和呼吸,每一次注射都几乎把它推向死亡,每一次,每一次它都血流不止,心跳骤停,医疗队都认定它会就这样死在手术台上,可它又神奇地活了下来。除了奇迹,没有科学道理能解释。舒砚总是开玩笑说它意志力强,犟着一股劲儿不想死,可到后来也没办法用玩笑的口吻说出同样的话了,好像玩笑是对它的亵渎,每个人都坚信,小猴子比他们想象中顽强千万倍。
“它还经得起抽血吗?”舒砚怯怯地问。
顾长愿愣了半秒,撇过脸不敢去看观察箱,何一明也跟着沉默。答案都指向同一个,即使是抽10ML的血都会要了它的命。
何一明咬咬牙,带上手套:“开始吧。”
观察箱被打开,顾长愿捞起小猴子,他记得刚捕捉到它的时候,它充满敌意、异常凶猛、无惧人群和麻醉枪,在山洞里上蹿下跳,可它现在柔软又冰冷,如一团凝胶,如果不是胸口还有轻微的起伏,很难想象它是活物。
何一明拿起穿刺针,实验室里出奇地静,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空气被紧锁,如深水寒窖。顾长愿隐隐有些耳鸣,嗡嗡嗡嗡的声音穿刺着耳膜。刺针刺向小猴子的胳膊,它一动不动,血却像从被褥里爬出的虱子,胡乱奔窜,凶猛又急切,舒砚用止血棉压住血管,血很快浸湿了止血棉,渗了出来。
“不行,这样下去它会死的……”舒砚急得手抖,呼吸浸湿了他的面罩,让他视线模糊。
何一明眉头紧皱,小猴子肉眼可见地瘫软,像一团被挖空棉絮的烂褥,就算现在停止,它也没有生还的可能,恶沱毁掉了它的凝血功能,血会无止境地涌出,直到一滴不剩。顾长愿拍了拍舒砚,接过他手中的止血棉,说:我来吧。
舒砚感激地看了顾长愿一眼,心里却是笃定,小猴子这次是真的会死在手术台上了。
“……它都撑了这么久了。”舒砚声音都带了哭腔。
“这是为了救人。”何一明平淡道。
舒砚一时语塞,看了一眼顾长愿,顾长愿蹙眉,却没说什么,三人心照不宣,都到了这个时候,谁也不能回头。实验室外,还躺着四十多个等待治疗的人,只要能救人,他们什么都愿意去试。
血止不住地流,托盘上的止血棉很快堆成山,有血滴在手术台上,像雪地里爬出的血红的花,实验室里静得可怕,没人开口,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连风和空气都静止了,直到手术台上只剩温软的血袋和冰冷的尸体,何一明拔出针头,坐在实验前。
房间静得像在海底沉了千年。
“没有时间悲伤了,继续吧。”灯光照向何一明后颈,看不清表情。
小猴子死了,这次是真的死了。
舒砚解剖着它的脾、肝、胃和心脏,顾长愿想起抓到它的那天,它曾跳到他背上,试图从带着麻醉枪和喷雾的人群中逃走,和它一同被抓的三只猴子都死在手术台上,它却不知原因地活了下来,即使所有的器官都腐坏,依旧维持着微弱的心跳和呼吸。
他想起岐舟、丁九、胖崽子和尕子的女人和孩子,想起他从未见过的凤柔的父亲和六十年前死在镇上的人,不知道婳娘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会不会恨自己无能为力。他摘下手套,反复冲洗着掌心的血腥味,走出隔离室,扯开面罩,只觉得疲惫排山倒海地涌上来,压得他透不过气,索性身子一歪,径直坐在地上。夜空如水,寂寥得让人想哭。
边庭走到他身边坐下,顾长愿闻到微弱的青草香气,是边庭身上的味道,他抬起头,对上边庭的眼睛。
边庭轻轻笑了一下,掏出一个红毛丹,剥了皮递给他。顾长愿没伸手,低下头就着边庭的手指吃了,汁水浸入胃里,酸酸甜甜的,有点凉。
边庭羞赧,舔干手指上残留的汁水:“还吃吗?食堂有,我去拿。”
顾长愿轻笑,摇了摇头,比起红毛丹,他更想边庭在身边。这一天天过得兵荒马乱,每一天都像踩在刀尖上,唯独边庭是刺不透的软甲,让他安心。
“你怎么来了?”他轻声问。
“高排长让我来帮士兵们搬东西,尽快把宿舍腾出来。”他刚走到操场就看见顾长愿坐在地上,孤单得像藏着万千心事。
“累了?要不要休息会儿?”
顾长愿摇头,凑近边庭,倚在他肩上,闭上眼眯了一会,慢悠悠地说:“最近总是会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
相似的场景一再地出现,总是会把他拽入回忆中。
边庭没说话,顾长愿很少提起过去,每次不经意提起也是语焉不详,看上去云淡风轻,但他总觉得他平静的语气下藏着巨轮都无法撞碎的冰山,坚固无比,顾长愿不想说,他就不问。他伸手薅了薅顾长愿的头发,把他圈在怀里,感觉到顾长愿身子微微发抖,忍不住搂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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