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论中,边庭悄悄举起右手,像一个举手发言的三好学生,许培文见了,朝他点了点头。
“火祭中有人发病怎么办?”边庭说。
“啊!”顾长愿顿时明了,“对啊!万一火祭途中有人发病怎么办?万一有人咳血,全镇的人聚在一起不是很危险?再万一什么初鸣、集鸣的时候岐羽就病了呢?谁来火祭?”
“这……”许培文和钟新国面面相觑,这确实是一个问题,现在镇上人人都可能携带恶沱病毒,聚在一起是万万不可的。
“只要是谎言就不可能天衣无缝,万一出了岔子,反而会弄巧成拙,离真实越来越远。”顾长愿继续说。
四下寂静无声,孙福运吐了嚼烂的烟叶子,想吐在地上,又看着光亮亮的地板,好像不忍弄脏了小姑娘的脸似的,讪讪地吐在手里,在衣服上揩了两下。
会上最终也没个主意,许培文只得说再想想,他搞了一辈子科研,自然是更想说真话,可真话也要人听,没人听的真话就是废话,对上从来没和外界接触过的岛民,他没有太多把握,不确定他们会相信那些从没听过的‘病毒’‘发病率’等字眼,更不敢赌上医疗人员的生命安全和防疫进度。
散会后,人们稀稀拉拉散去,顾长愿走到边庭身边,趁没人注意捏了捏他的手:“谢谢。”
边庭愣了:“谢什么?”
顾长愿:“反正就是谢谢。”
边庭微微笑了下,重重回握住了顾长愿,从疫情爆发起,他们很少能说上话,现在仅是贴着手心都像是黏住了彼此,舍不得分开,边庭抬起顾长愿的手,在手背上吻了一下。
走出会议室,孙福运居然还等,双手环胸倚在门口,屋檐的阴影罩住大半边脸,看不清表情。
顾长愿吃惊:“没回去?”
孙福运抬起头,淡淡觑了他一眼。
顾长愿笑道:“留下来吃个饭?今天食堂有饺子。”
孙福运无声笑了一下,嘴角微扬,眼睛却没笑,顾长愿见他面色严肃,也收敛了。
远处传来脚步声,士兵们背着墨绿的被褥、抱着脸盆从操场跑过,高瞻指挥着长长的队伍,海风吹在瓷盆和靴子上,咚咚锵锵的。
“这是做什么?”孙福运问。
“把房间腾出来,给生病的人用。”
“那战士们住哪儿?”
“有一栋废弃的老屋。”
孙福运哦了声,他知道那栋老屋,废弃了五六年了,除了几堵潮湿又开裂的墙,什么都没有。他看着匆匆跑过的士兵,心里不是滋味。
“之前和汪老板学了个新词,你们的词,”孙福运思索着开口,“什么‘粗耳朵’,说一个人说话做事一会儿左一会儿右的,反复无常。”
顾长愿:“出尔反尔?”
“可能吧,我忘了。”孙福运眯着眼睛,目光里含着几分责备,“我不明白,岐舟生病那会儿,我想拆穿婳娘,你要拦着,说什么染了这病有多可怕,不想在这个节骨眼里出事,怎么到了我说火祭的时候就要把真相说出去?”
顾长愿瞧着孙福运眼底的阴沉,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不起,不是故意要让你难堪。”
他抿着嘴,沉思了会儿:“之前不让你拆穿婳娘,是因为婳娘是镇上的支柱,如果没有这场瘟疫,我们现在已经离岛了,但你们还在,婳娘还要继续守着这座岛,镇上很多事都还要交给她来做。如果那时候拆穿她,她的威望和地位就会坍塌,我们走了,你们怎么办?”
“现在不也一样吗?说出真相,岐羽怎么办?婳娘把牛角杵交给了她,她就是祭司。”
“岐羽……”顾长愿想起山洞里的脚印和抓痕,“她还好吗?”
孙福运叹气:“还是不理人,白天晒草药,晚上不出门。”
顾长愿长叹了一口气:“现在谁能火祭?”
“岐羽呗。”
“她会答应吗?”
孙福运一愣,一时竟答不上。
“你劝她说不定会,那小丫头不是最喜欢你么?”
“那小丫头倔起来我都怕。”顾长愿苦笑,一想到岐羽什么防护都没有独自跑到山洞,还藏了幽猴的粪便和肉,他就说不出的后怕。
“幽猴的肉和粪便是在她鞋子里找到的,不是鞋底,是鞋子里面。”
山洞里的东西怎么会跑进鞋子里?总不会是从崖壁上掉进去的吧?孙福运变了脸色:“你是说,猴子屎是她藏起来的?”
他不是没想过岐羽故意把病毒带到镇上,可真的说穿了,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觉得她是故意把镇上弄成这样,所以不会火祭,不会救镇子?”
岐羽到底想做什么?看着镇上的人绝望而死吗?孙福运不敢细想,嘶嘶地往牙缝里吸着凉气。
顾长愿眉头紧蹙,心里乱糟糟的,望着镇子的方向,都像能听见帐篷里的哀鸣:“说不上为什么,在没弄清楚恶沱是不是岐羽故意带来的之前,我不太想把唯一的希望压在她身上。”
孙福运紧抿着嘴,不说话,咬出一道血痕。
“还有……”顾长愿说。
孙福运抬起头。
“拯救这座岛的从来就不是山神,六十年前是婳临渊,后来是婳娘,现在是何一明、舒砚、高排长、许头儿、钟主任……是明知道岛上有瘟疫却赶来救人的医生,把自己宿舍腾出来睡地板的士兵。如果镇上的人一味地相信看不见的山神,就会拒绝真正肯帮他们的人。这一次瘟疫退去了,下一次呢,再遇上天花霍乱鼠疫呢?谁来救他们?靠虚假的火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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