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愿垂下头:“对不起。”
“不,不,我不是责怪你,只是觉得这也许是宿命。我们在这里出生,在这里生活,和暴雨、海啸、饥饿对抗,也和看不见的怪病对抗。我们赢过,也输过。”婳娘声音平静。
“现代医学能治好的病都少得可怜,更别提这座什么都没有的岛了,在疾病面前,人和蝼蚁没什么区别。”何一明忽然说。
“是吗?”婳娘笑了一下,笑得很勉强。
顾长愿赶紧说:“以后会好的,在这座岛外面有很多很厉害的医生,一生都在研究怎么对付各种怪病……现在或许没有办法,但以后一定会有的。”
“岛上的怪病也会好吗?”
“会的,在实验室里,就有一只染病的小猴子现在还活着。”
“那就好,”婳娘淡淡笑了,裹紧了身上的黑色斗篷,对凤柔说:“柔丫头,你阿爹和成松的事情,对不起。有时候我也会想,为什么一定要说谎呢?为什么一定要火祭?如果推翻会不会不一样?可是……自从你阿爹死后,我已经没办法再去想象什么不一样了。”
一直以来,婳娘既遵循着婳临渊的遗言,以山神之名守护着岛屿,又时时都想终止这个谎言,所以才会放任孙福运偷猎、强压下岛民对士兵的埋怨、默许医疗队进雨林,她盼着有什么来打破现在的一切,在医疗队带走的岐舟时候,她几乎摸到了希望,可最终还是失败了,她还是只能和婳临渊、和上一辈祭司一样。她不沮丧,只是累了。
她叹了一口气,坐在地上,岐羽哭红了眼,挨着她坐下,像一只小动物倚在她身边。
婳娘笑了笑:“你这小丫头平时不是不哭的么,怎么今天眼泪这么多?”
婳娘心疼岐羽,岐羽从小没了爹娘,跟着她也没过过舒服日子,全靠岐舟陪着,现在又没了岐舟。她想了想,唤道:“福缡。”
孙福运抬起眼。
“我年纪大了,现在腿也烂了,这些天全靠岐羽照顾我,可我总不能总麻烦一个小丫头,今后能不能……”
“想都别想,”孙福运好像知道婳娘要说什么似的,手一挥,“别把这丫头丢给我,我要跟着顾医生走的,谁要一直待在这破岛上?!”
凤柔心头一震,惊得忘了哭。
“带我一起!”她抓着孙福运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我也不要待在这里!带上我!”
婳娘叹道:“凤丫头……”
凤柔头也不回:“别叫我!!”
婳娘只好收声,无声地叹了口气,她摸了摸岐羽额头,把她的额前湿发撩开。她手中的牛角杵轻轻作响,铜铃在雨水里叮铃叮铃,清脆却凄苦。顾长愿看着依偎的两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嘶——
不知过了多久,山上的阔叶动了,扇起一阵风,风里有火屑的味道,边庭转过身,说,来了!
只听橐橐脚步声近了,夹杂着阵阵喘息和交谈,顾长愿屏息静气,暗自退到一边,孙福运把凤柔拉到身后。
婳娘拢了拢身上的斗篷,佝着腰站起来,她站得吃力,脸都绷成了紫色。
很快,队伍如长蛇一般穿过山路,火光近了,火焰噼啪作响,镇上的人走上巨石,冷冰冰地打量着他们。
老嶓沉下脸,大嚷:“婆娘,叫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这一声不怀好意,岐羽张开手挡在婳娘前面。老嶓看岐羽这小丫头还想拦他,好气又好笑,忍不住看向四周,孙福运蹙眉,一手抓着一根湿树枝,一手把凤柔揽到身后。
地上散着没烧尽火把,老嶓心头一阵刺痛,想起被巨蛇缠住的儿子,忍不住朝孙福运大骂:“还有你!姓孙的!打死我儿子!别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
孙福运强摁下怒气,万一真骚动起来,他得护着凤柔,现在老嶓说什么他都得忍。边庭和高瞻挡在顾长愿和何一明前面,无形将他们和镇上的人隔开。
“好了,老嶓,不是叫你来吵架的。”婳娘沉声道,拢紧斗篷,像在身上缚一层茧,她转身走到石棺前,静默了片刻,忽然唱起古怪的调子。
众人闻声,面面相觑,不安的情绪在人群中流转,岐羽退到一边,只剩婳娘一人站在巨石中央。
婳娘闭上眼,轻声吟唱,调子轻柔婉转,夹杂细细风声,像是清幽溪水温柔趟过山间,几声缠绵的哼唱过后,声音陡然高亢、如剑如电、斩风破云,又如天色骤变、崇山将倾,让人心生惧意,顾长愿不由得屏住呼吸,只听周围一阵沙沙脚步声,镇上的人沿着山壁,恭恭敬敬地围成半圆,将火把举过头顶,注视着婳娘。
这……这不是火祭时候的阵仗吗?顾长愿暗暗心惊:婳娘这是要做什么?
一曲终了,婳娘转身,摘下兜帽,露出苍老的脸。
“从我接过牛角杵起,一生以山神为尊,从来没有背叛过。相信我,雨会停的!我们的祈祷,山神听见了!”
凤柔觉得可笑,冷冷呲了一声,老嶓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婳娘听到讥笑声,脸上却是不动声色,朝岐羽招手:“小丫头,过来。”
岐羽愣了愣,慢慢向前,又猛地站住了,不停地摇头。
“来呀,”婳娘又唤了一声,所有人都看向岐羽。
“来。”婳娘招手。
岐羽小声哭着,走到婳娘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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