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嶓心里不快,但婳娘一直微微笑着,看上去和蔼又慈祥,只好忿忿哼了一声,招呼了几个壮汉抬起嶓三,叫上儿媳、孙儿下葬去了。
婳娘静静望着远去的人潮,沉默如死水,一直到老嶓的背影渐渐消失,吵嚷声远去了才回过头。
“我原本想多留一些牛羊,以后养肥下崽,但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们有吃的就不闹了。趁没人注意,你们快走吧……”
“你最好不要走动。”何一明叮嘱,婳娘点点头,却依旧看着远去的人群,何一明知道她多半不会听,不再多说了。
孙福运带着顾长愿和何一明跑回镇子口,叮嘱顾长愿替他照顾凤柔,他刚和老嶓打了一架,以防万一想先留一晚。回到婳娘家门前,婳娘依旧安静地站着,镇子上的人都围在牛圈外,帐篷前空了大半,只剩篝火孤零零地燃着,牛圈里传来闹哄哄的声音——快快!宰了它!
孙福运揉了揉被抓伤的脖子:“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你是大祭司了,还是你有办法让镇子安定下来。”
婳娘轻轻摇头,呆呆望向远方,雨声、风声、起哄声、哞叫声交杂在一起。
“不,太迟了。”婳娘轻声说。
第七十三章 瓦解(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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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已经下了两个月,暴雨小雨又暴雨小雨反反复复,就是没有天晴的苗头,整座岛屿笼罩在无尽的阴霾里,让人心烦。回哨所的路上,车陷进泥坑,轮子轰隆隆地空转,像一头老到不能下地的牛,只会哼哼喘粗气。顾长愿望着湿漉漉的车窗,心里也湿漉漉的。
“婳娘的腿……”
何一明:“放着不管的话,不出三天就废了。”
“那不能由着他。”
“你能强按着她给打固定吗?一个女人又伤在股骨。”何一明如实说,“她不想被人看出来她的腿折了。”
“可是……”顾长愿忧心忡忡,“瞒不过的。”
就像他们试图隐瞒岐舟的死因一样,即使掩盖了,真相也没有消失,它一直在哪里,像不甘心被囚禁的虫不停地探出触角,等着被人发现。
总会有人发现它。
何一明:“现在是她不配合治疗,不是我不给她治。”
车里漫着沉重的氛围,车轮轰——地一轱辘,往前飞了好几米,惊飞了树上熟睡的唐那雀,颠颠簸簸地驶远了。
同一时间,帐篷外挤满了两眼冒青光的人。两口大锅咕咚咕咚冒着泡 ,牛肉在沸水里翻滚,十里外都闻得到肉香,孙福运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他咽了咽口水,气鼓鼓地拍了一下肚子,转身进了屋。
婳娘的茅屋被砸了个洞,孙福运搬了个木盆搁在破洞下面,雨水漏进屋,叮咚叮咚地敲打着盆底。婳娘坐在火炉边上,右腿弯成奇怪的姿势。
“你不去吃吗?”婳娘问。
“我去不是又挑事吗?算了,有玉米糊么?我随便吃点。”
婳娘指了指吊锅,孙福运抻长脖子一看,锅底都烧干了,只剩一层乌漆嘛黑的东西。
婳娘又说:“成松的事……”
孙福运这才想起来,他是来问成松的,淡淡道:“凤柔不是存心要怀疑你,那丫头粗神经,想到风就是雨,又放不下成松才会闹成这样。但她是真的崇拜你,你要是有什么事瞒着,就告诉她,要是没有就和她说清楚。她是个傻丫头,别辜负她,只要那丫头心里过得去就行,我就不听了。”
婳娘静静望着炉火,没有回答。
火苗呲呲跳动,屋里静得出奇,雨水的声音越发明显,滴滴答答。
当晚,孙福运在堂屋里睡了一夜,风从头顶的破洞灌进来,冻得他直哆嗦,好不容易睡着了,又不知怎么的越睡越热,好像被人当成祭品扛上了黑石棺,镇上的人张牙舞爪,一个接一个地往他身上扔火把,他被烤得全身滚烫,越来越难以呼吸,挣扎着要跳起……
孙福运猛地睁开眼,眼前灰扑扑一片,浓烟四溢,茅草簌簌地掉,竟是屋子着了火!婳娘和岐羽都不在,只剩他一人。他倏地清醒了,就听见一阵足以撕破雨林的尖叫。
他急匆匆跑出去,听见岐羽大声叫喊。天色微亮,镇子笼罩在一团乳白的浓雾中,屋外围满了人,见他冲出来怯生生地后退,露出趴在地上的婳娘。
婳娘整个身子浸在泥水里,像一根从地底隆起的巨大树瘤,雨水从她背上滚落,她费力地昂起头,不让泥水淹没脸,枯朽的脸被稀泥糊得分不清眼睛和嘴,岐羽跪在婳娘身边,叫着哭着想扶起她。
“怎么回事!!”孙福运大吼。
没人吱声,人们闪闪躲躲地后退。
孙福运扶起婳娘:“都站着干嘛!救火啊!!”
镇上的人面色窘迫,你看我我看你,就是不动。好一会儿,蒜仔从人堆里挤出来,小声说:“孙叔,镇子上早就没水了,要到外面去挑……”
“挑你祖宗!地上不都是水吗?!你他妈不会拿个盆儿舀啊!”
屋子正烧着,孙福运一时不知道该把婳娘扶到哪儿,岐羽指了指帐篷,他才会意,大吼“让开!”扒开人堆就往帐篷里走。
火苗像蛇一样飞窜,孙福运在架子上卸了口锅,锅还是烫的,一阵剧痛从手心直窜全身,他右手还包扎着,这次又烫了左手,令他哭笑不得,愤愤啧了一声,忍痛舀起地上的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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