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福运心里头奇怪,又听到老嶓还在嚷什么山神指引,最后一点儿念及他丧子的哀怜也没了,心想有力气瞎嚷嚷,还不如先把儿子葬了,可老嶓越嚷越起劲儿,一个劲儿地说他孙子无辜,都是婳娘的错。
嚷归嚷,老嶓始终没敢冲进屋。
婳娘坐在药炉旁,炉上燃着小火,“坐吧”,婳娘轻声道。
岐羽从药架上抱来一个药罐,慌慌张张地跪在婳娘身边,她太跑得匆忙,差点摔了手里的罐子,婳娘冲她笑了笑,但因为伤口太疼,笑得很勉强。岐羽揉了揉急红了的眼睛,找来干净的棉布沾了罐子里的药粉抹在婳娘额头上,棉布很快染成红色,她急得要掉眼泪。
婳娘却不在意,问孙福运:“有事找我?”
孙福运要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为难地看向岐羽,可岐羽眼里却只有婳娘,棉布沾了血,药粉糊成一团,她又换一条。
“有什么事就这么说吧,自从他哥走了,这小丫头就没离开过我半步。”婳娘怜惜地望着岐羽。
孙福运叹气,只好在心里斟酌:“那个,你知道顾医生……就是医疗队因为我才上岛的吧?”
婳娘看着孙福运,脸上看不出情绪。
“哎,我在瞎说什么,不是因为我上岛,我是说和我有那么一点关系。我抓了幽猴卖给了外面的人,结果那人不知道怎么就死了,后来呢,高排长说我抓的猴子有什么病,把外面的人给害死了,后来才有了顾医生他们上岛,说是想看看岛上的猴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应对的法子。他们还在哨所弄了个实验室……”
“我知道。”婳娘轻声说,她想说顾长愿和她说了不少关于恶沱的事,但额头的血不住地往外流,疼得她浑身无力,一张口就像要晕过去。
“哦,哦,你知道啊,”孙福运没注意到婳娘的脸色,更没去想她怎么知道的,只当婳娘是大祭司,什么都知道。
“知道就好说了,我要说的是岐舟,”他瞟了一眼婳娘,“岐舟那小子我清楚,我偷猎的时候他就跟着了,后来顾医生的相好,那个年轻小士兵去雨林,他次次都跟着,虽然你说岐舟是受了风寒才死的,顾医生更是什么都不肯说,但我猜岐舟就是得了病。这病呢,你治不好才给了顾医生,可惜他也没治好……”
婳娘不置可否,毕竟孙福运还是猜错了:岐舟不是她送到哨所的,是顾长愿抢去的。
“但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岐舟他是怎么被山神选中的?比如,山神大人它有没有说什么……”
“神意只有祭司能感应。”婳娘说。
婳娘已经当了近六十年的大祭司,六十年前孙福运还没出生,只知道婳娘的父亲也是祭司,还颇有名望,所以感应山神的方法只能祭司之间代代相传?
他绞尽脑汁:“就是,你看外面躺着嶓三,他怎么就没被选中?万一哪天我归天了,不知道山神看不看得上?人死了,两腿一蹬啥都没了,但要是能成为山神的伺灵守着镇子也是件好事……”
“镇上每一个魂灵都可能被山神看中,有时候是牲畜,有时候是人,山神若有旨意,我能感觉到。”
“难道只有我死了,你才能知道山神有没有看上我?”
“可以这么说。活着的时候,灵魂依附在肉身上,只有死后,灵魂从肉身剥离,这时若是山神挑中了它的灵魂,就会授意在祭坛上献祭肉身。”
这么说,人死之后要是被山神挑中,就要被献祭,没挑中就入土为安,就像岐舟就被挑中了,而嶓三没这福气。在岛上,人死本来是件憾事,但要是被山神挑中了,憾事反而成了殊荣,但凡谁家的死者被选为祭品,活着的人虽谈不上开心,倒也没那么难过了。火祭的传统相传百年,这些道理岛上每一个人都懂,孙福运绕了一大圈无非有些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
“那这六十年来有多少人被山神挑中,你记得不?”
“十六人。”
记这么清楚?
“每一人我都记得。”
孙福运心一横:“行吧,我就问一个最近的,成松……”
孙福运盯着炉子里蹿动的火苗。三个月前,岛上还没来医疗队,他和往常一样,天没亮就扛着猎枪出发,走到镇子口就看见成松躺在地上,一张脸冻成青紫色,浑身冰凉,都快没气了,吓得他赶紧把成松背进婳娘家。
这个成松算是一个可怜人,从小体弱多病,一直卧床,不知道是不是长期喝药的缘故,打小皮肤就白,细胳膊嫩腿,还越长越不像岛上的莽汉,到了二十三四岁,一张脸比女人还好看,孙福运背着他都跟背个娇滴滴小娘们似的。
到了婳娘家,才知道他不知怎么摔断了右腿,眼看到了镇子口却怎么也走不回家了,在野外冻了一夜,还好遇见孙福运。孙福运气吼吼地问:“大晚上的,不在家里躺着跑出来做什么?”成松只翕着眼睛,半天提不起力气说话。后来,孙福运惦记着他的生意,把人交给婳娘独自去了雨林。等到深夜,他什么也没抓到空着手回来,才听说成松没救回来,死了。
孙福运陷入回忆,脑中只有成松生前那张精致如女人的脸,却没发现婳娘额头的血似乎止不住,脸色越来越苍白。
第七十一章 瓦解(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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