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午过去,诸人面上浮起淡淡的疲倦,户部陆尚书例外。
陆尚书昔年曾是京城闻名的清雅郎君,主事户部十年,给大染缸污染成一个说钱粮事就刹不住的俗人,感情还异常丰富,上头起来要哭。
李令之在御前几年,不是第一次被这位政事堂编外人员的滔滔不绝祸害。见陆尚书又在烦恼掏不出钱,渐渐泪湿眼眶,有不可收拾的趋势,她当机立断招来一个宫女,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吩咐:“去给陆尚书添茶。”
女皇大喜!她早不耐烦了,真是想打瞌睡立刻有人送枕头。
其余人的头痛也稍稍缓解,明里暗里送去赞许的目光。
卫尚书顺手搭台,从手边的乌木红漆食盒里抽出一格,推到陆尚书面前,温声道:“家里新做的,来尝尝。”
陆尚书其实也说的口干舌燥,有个台阶下正好,毫不客气接了,“你们家的方子总是比旁人味道特别。”
嘴占着,世界安静。
李令之抛砖引玉,深藏功与名,低头检查起手边两迭纸。
一份薄,已拟完定稿,等待女皇签敕。另一份厚,留中待议,估摸着这两天就能定下来。
沧州兵乱波及数州,延宕大半年,官军虽大捷,惠安侯现在依然坐镇幕府,还有数地在对峙,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着实不小。风波里有人欢喜有人忧,最初两叁月已清算过一波,眼下更忙碌,磨墨险些赶不上写,而这些,肯定不是最后因为沧州命运波折的人。
李令之吹了吹未干的墨迹,身边李慈忽然倾过身,沾水在案上写下两个字。
沧。崔。
李令之抬眼,对上少年满脸无法宣之于口的疑惑。
沧州通判就姓崔,单名昭。
其人表字廷玉,与中书舍人柳钦柳季合是制科同年。崔昭授太史局正字,柳钦转司经局校书,同僚闲得发慌,拿二人来类比,所谓“春坊有季郎,秘书有玉郎”是也。
不动脑也知道,这肯定不是太子想问的。
沧州乱七八糟的前期,这位崔通判着实红了一把。红也难怪,谁叫他做的事又离谱又刺激——刺杀、聚兵、安抚,文武一把抓,谁没梦过?官学里就有不少热血士子给他叫好。
朝上正常人比较多,御史冷血无心,蜂拥而弹,天天将人骂个体无完肤。
说有功,主动或被迫干预武事,是文官大忌。说有过,动手当机立断,后来权代安抚使,庶务做的很好。
其实功过相抵,应该还是功大一点儿。
前几个月崔通判明明常被拉出来讲,为什么今天没一个人主动提?
简直仿佛沧州没这个人似的!
李令之挨不过李慈频频示意,实在怕他眼抽筋,拉来一张白纸唰唰解答完递了过去。
「通判崔昭,参政之孙,怀宁之甥。」
李令之写完都忍不住感慨,崔君两边祖上可真够显赫的——那可是清河崔氏与京兆卫氏!回溯五六百年,在前朝、前前朝肯定也做过同僚呢。
李慈则大吃一惊,目光逡巡女皇左首的崔相与卫尚书,瞪大眼睛还要强装镇定,好像知道了什么可怕的秘密。
李令之怜爱地打量他,肚里差点笑翻。
这算什么呢?不过是些人尽皆知,但近年很少被提起的旧事罢了。御史参崔昭最频繁那阵子居然没拉扯过家庭关系,属实怪哉。
李慈长在内宫,专心学习,吃了年纪小的亏,自然没机会知道曾经名动京城的大八卦。
八卦的中心就是崔昭,一个公认命不好的家伙。
这人的出身其实很好,当今世道已经很罕见的那种“上数十八代都很好”的好。
崔氏曾是天下士族甲等,崔昭的祖父崔隽出身旁支,祖上出过郡守,随着他宣麻拜相重新变得显赫。父亲崔攸之是家中嫡长,少有慧名,累官至御史大夫。母亲卫氏是明帝养女、新皇近臣。他还有个亲哥崔昉,上京知名神童,十七岁登科,前途璀璨到闪瞎人眼。
世事如果能尽如期望当然是好的,坏就坏在不能。
崔攸之夫妇外放途中遇险身亡,崔昉奔去扶灵,染时疫病逝,妻哀痛而终。丧讯堆迭之中,半大少年崔昭没有轮上做丧主。
丧主并不仅仅主丧,更代表一家权威,有父兄在的时候,崔昭是长房七郎,父兄不在,他便只是七郎。
据说,崔昭当时就一病不起,母舅卫恪上门将人接回府疗养。
私下流传的版本则道,崔昭灵前与祖父、叔父起了争执,甚至动上刀剑,小孩子冲动起来要和崔家决裂。他哪是病了,是给关起来了,怀宁侯火急火燎去救他呢!
事实如何无人知晓,反正添油加醋,越传越有鼻子有眼。
原本的崔昭,爹是高官,娘是郡主,上头有长兄顶门户。幼子天生就是给人爱的,随他恣意妄为,没出息别人不怪他,有出息谁都夸。
谁知道一朝天塌地陷,顶梁柱会全没了?
还有一桩后续,崔昭后来考中制科,被参不孝之人应剥夺功名。众所周知的好脾气怀宁侯难得震怒,直斥重孝七年仍为不孝,天下不知孝行也。御史不多时被贬出京,崔昭则很快外任沧州。
官至通判,听起来似乎很不错,说到底不过是个遥远中州的通判。对比御前两位不到而立的舍人,尤其一时并称的柳钦,崔昭与他们的前程不可同日而语。
上京城何其繁华,上京人又何其健忘,科考叁年一次,足够新鲜才俊换一拨姓名,贵胄更是不缺,相府乃至崔家子弟同样一抓一把。一个远离京城的小官,谁会记得?
这回倒真是趁乱一鸣惊人。
李令之第一次听闻崔通判的英勇事迹,就同情起了女皇日后可能到来的一脑门官司。
他鹣鲽情深的爹娘是她亲妈精挑细选绑定的红线。
他护短的母舅是她一同长大亲如手足的发小。
他不近人情的祖父是她用起来很顺手的丞相。
崔昭也许和女皇无关,崔昭的一堆亲戚真的和她息息相关。
所有人仿佛说累了,集体迷上听雨,室内陷入温吞的宁静,偶尔响起御史大夫低低的咳嗽。
李令之与李慈笔谈半晌,膝行凑近女皇,小声道:“圣人,该用午食了,就算您不饿,也不能让相公们挨着呀。”
女皇摇了摇扇,叹气道:“瞧瞧,小希真都来做谏臣了,倒是朕的不是。”
得到零散几声笑,女皇点御史大夫,问:“近来东都留台的缺员似乎有些多?”
现任兰台主姓宋,是个病病歪歪的书生,几十年如一日面色惨白,奇怪地是竟在御史大夫任上异常生龙活虎,怎么也不像会早早断过气去的样子。碍于身体原因,女皇使唤他很谨慎,他在政事堂的存在与卫尚书异曲同工——充个人场。
病殃殃的宋台主回答倒很迅速:“侍御史丁忧一,殿中急病缺一,监察调任缺一。”
李令之无语望天,东都官署一共才几个人?这不是有些多,是快空了吧!
女皇显然也有些意外,想了想,皱眉道:“沧州通判崔昭补东都侍御,其他缺员让吏部拟单子。之后不定怎么忙,东都也别闲着,尽快补齐。”
要清算一大堆人,人手当然不能少啦!
但让一个战时权任安抚使的通判去补东都侍御史,到底是想罚他,还是想赏他呢?
女皇又道:“宁边军副统军卫骁与崔昭一并回京述职,惠安侯监督武备,职缺候选由吏部拟单子,尽快交来。”顿了顿,恢复一贯的轻快,“众卿且散了罢。”
诸人皆起身相送,女皇伸手与太子,母子说笑着相携离去。
李令之收拾完笔墨麻纸,礼貌地与相公们辞别。行几步,她在殿宇交接的阁门顿住,于阴影中回望,清凌凌的杏眼沉静如湖。
卫尚书又打开了他的宝贝食盒,大方与陆尚书与宋台主分食,眉梢扬着浅淡的笑意。
崔昭明降实升,是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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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是一个理智吃瓜美少女和老实公务员。
太子是中二病年纪乖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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