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级春假,陶然放学后最爱去的快餐店宣告倒闭,钟意陪她坐在店外台阶上长吁短叹,被于心不忍的店主请进门,一顿饭工夫已经和人家相见恨晚,挥别时手里还攥着一张写有汉堡肉秘方的小票。
康复中心近几年经营不善,被人买下地皮,据说来年就要推倒改建成商场,还好Evelyn提早找好下家,工作地点和这里差了两个时区,只等参加完今年的高中毕业典礼就动身,即将去读大学的侄子自然不在随行之列。
他和陶然的录取通知先后到达,毫无悬念——倒也不能这么说,陶然当时跳下椅子做了两次折返跑加五次开合跳,依然不敢置信地喃喃“那种deadline前夜赶出来的狗屎essay居然也能让我上大学吗”。
钟意笑得前仰后合,忘记告诉陶然她其实写得很好。
真的很好,好到他看了都有点想哭。
仿佛要给这个一切都走向落幕、总觉得在什么青春电影结局里看到过的春假增添最后的戏剧性,收到录取通知当夜,陶然爬上他家后院那棵老树,翻进窗子落入他怀里。
“我妈忌日快到了,留在家里少不了被那家伙拉着抱头痛哭,我才不要——我们去玩吧!”
钟意摘掉她脑门上的树叶,先说“好呀”,下一句才问去哪里。
乘上过夜巴士,摇摇晃晃睡睡醒醒,天蒙蒙亮时钟意被陶然拉着跳下车,身披他外套的女孩脚尖点地转了一百八十度,猛吸一口潮湿空气,面朝他摆出还原度百分之九十五的盖茨比举杯:
“——欢迎来到我的地盘!”
钟意配合地鼓掌,尽管他早就知道陶然只在这座城市待过短短数月,论迷路的概率他们不相上下。
但她旋转时发梢随意搅乱的雨幕,像极了一场落在电影结尾处的流星。
不模仿盖茨比,也合该是一切故事的主角。
他这么想着,被陶然牵住手一甩一甩地走着,走入那场混着泥土与青草气息的夜雨。
这座城市不止有看似永不停歇的雨。
还有他们八月就要进入的大学,和陶然曾经住过一段时间的老房子。
“本来是我外公外婆的家,妈妈刚来的时候还和他们的代理人闹了点不愉快,好像因为外公外婆生前交代过,除非妈妈立遗嘱指定我继承房子,否则他们留下的东西她碰都别想碰。说起来,妈妈当时反对的点是立遗嘱什么的太晦气了……”
陶然边在黑暗中摸索吊灯开关,边随口道,“现在想想,可能这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噼啪。
吊灯发出不详声响的同时,走廊重新陷入黑暗。
一片漆黑中,陶然沉默几秒,懊恼地敲打脑壳。
“……我是笨蛋!光记得提前通水电,明明灯泡也会老化的啊……!”
住进老房子的第一夜,灯光全灭,尘土飞扬,属实命运多舛。
好在水电无碍,借着手机照明,还能慢悠悠地洗个热水澡。
后来钟意想,如果当时选择和陶然一起睡,如果睡前多陪她一会儿,如果更仔细观察她的言行,如果再多推敲一下她在黑暗中那几秒沉默——
之后发生的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他想过很多次,然而每一次思考,都并不指向他想看到的答案。
次日清晨,据说下了三天的雨终于放晴。自称没事的陶然看上去完全不像没事,却还是硬拉着他按原计划参观校园。
他们像电影中每对历尽周折最终就读同一所大学的高中小情侣,十指相扣着应和旁人善意的打趣,在每一个角落留下很多句“到时候”和“以后”。
只除了——徒步穿过整个校区,谁都会出些汗,他却怎么也捂不热他牵着的那只手。
一天结束,陶然状态之糟糕已经肉眼可见。
她不说话,不动,全身上下仿佛只剩眨眼的力气。钟意全程紧紧攥着她的手,自然没空去买灯泡,他们便只能回到一片漆黑的房子里。
被他抱着吹干头发时,陶然凝滞的眼珠终于转了转。
“别担心我,”她说,“睡一觉就好了。”
钟意从小就容易被陶然带着跑,不论她说什么,他都会信。
所以他尝过粉色橡皮泥,在天黑后去空无一人的学校寻宝,也曾经真的以为可以用捕梦网拖住圣诞老人,问清楚为什么陶然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礼物。
骗人的和被骗的都很开心,所以下一次他还是会乖乖上当。
所以直到被厨房响动惊醒,夺下陶然手中的水果刀时,他才头一次开始审视自己容易上当的习惯。
一天之前像电影主角般自在闪耀的女孩,一天之后却像被这座房子吞噬了灵魂,呆然望着他手上割破的伤口,手足无措地先挤出一声发颤的笑,眼泪随之无声无息涌出,像要淹没一切。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样,伤口要快点处理,耳钉、耳钉哪里都找不到了,为什么偏偏那次没有一直弹错啊,为什么不弹错,弹错了就不会……不该来的,不对,不能这样回去,别送我去康复中心……对不起、对不起钟意,我没想到会、我不明白,枕头上为什么还是有妈妈的味道……
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脸,只听见话语间隙、不肯止歇的滴答声。
他想,哭得这么厉害,很难不打嗝的,她到底偷偷练过多少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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