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闲,你到底怎么了?”聂云汉看着他逐渐回神的眼睛,实心实意地问道。
现在他不由地怀疑,卓应闲此前还有过什么其他经历,令此人在这方面如此不相信别人。
卓应闲缓缓眨了眨眼,从他身上下来,闷声不语坐在一旁。
聂云汉也赶紧起身,刚才那样实在令他难熬。
两人沉默地对坐了一会儿,窗外光线更暗,屋里也该点灯了,没人说话,气氛莫名有些压抑。
聂云汉知道卓应闲本性内敛,或许仍是不愿讲出自己的心事,那他自然也不好逼迫,便道:“这么晚了左哥还没回来么?他们也没人来叫我们,我出去看看。”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外挪,正要下床时,便听见卓应闲突然说:“十岁那年,我爹把我卖了。”
聂云汉动作一滞,坐在床边,回眼望去,便见卓应闲垂着头不看人,仿佛这事极其令他难堪似的。
“世道艰难,卖儿卖女之事常有,你爹娘想必也很难过。”聂云汉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他下了床,伸手在旁边桌上摸到了火石,打出火来,点着了蜡烛。
烛光摇曳,聂云汉回看卓应闲,见他望着别处,眼睛水亮水亮的,像有波光闪动。
“我爹不难过。”卓应闲勾起嘴角,自嘲地笑了笑,“他原本是个阔少,无奈家道中落,亲人离散,订好的亲也没了,随随便便娶了贫苦出身的我娘,生了我。我爹对她没有半分感情,也从未认清自己的境况。他不再是个大少爷了,却不能认认真真谋份差事,养家糊口,但凡家里有点钱,他就拿去赌,仿佛只有在牌桌上,他才能找回自己的尊严。”
“当初我娘嫁他,是以为他知书达理,必是个会疼人的,又平白遭了难,也叫人心疼,没想到嫁过去之后全不是那样。可怜我娘为了挣钱养家,给人去做洗衣妇,数九寒天双手泡在冷水盆里洗衣服,年复一年——她是被活活累死的!”
“我娘一死,我爹嫌我累赘,他连自己都养不活,又怎么养一个还不能挣钱的孩子。那些大户人家亲情淡漠,为了争产,父子、兄弟反目成仇比比皆是,我爹也一样,即便我是他唯一的儿子,他也没什么犹豫,在我娘下葬后第三天,他就把我卖了,换了三十两银子。”
聂云汉神色一动,卓应闲扭过头来看他:“是不是觉得卖得还挺多?你知道他把我卖去哪了么?”
他站起身,迈着轻巧的步子走到聂云汉面前,扭了扭那纤细的腰身,做出一副风情万种的姿态,微微昂起头,一向清冷的表情突然变得妖冶魅惑,眼神却带着无尽的绝望:“我爹把我卖进了南风馆,因为我长得好看,老鸨还特意加了价。”
“阿闲,你……”聂云汉看不得他这副面容,只觉得心里好像有小刀在刺,疼得难受。
卓应闲站直身子,恢复了平素里淡漠的模样:“卖了多少我是后来才听说的,事先我毫不知情。只记得那天爹说要带我上街,破天荒地领我吃了很多小吃,还看了杂耍,逛了园子,最后在凉亭里,我累得睡着了——那是我第一次靠在他怀里睡着。再一睁眼,我就在南风馆里,面前只有皮笑肉不笑的老鸨,和威胁不听话就打死我的护院。”
他没再继续说,只是垂下了眼睛,仿佛若有所思,但聂云汉看得出来,他在发抖。
卓应闲原本不想说这么多,起初开口,也不过是想顺道卖个惨,反正耍赖无耻纠缠的事儿已经办了,无非就是再让聂云汉可怜可怜自己,好能顺理成章跟着他上路。
但没想到,带着自毁,带着孤注一掷,这一说就没刹住。
此刻情绪在胸腔里汹涌澎湃,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生来就多余,就是个累赘,生来就是要被抛下的,连独自救师父的能力都没有,还得用这种手段逼人家带上他。
再说下去免不了自怨自艾,何必呢。他还不想搞得灰头土脸。
卓应闲咬了咬牙,正强行压抑着这火星四溅的思绪,忽然一个温暖的怀抱包裹住他,只听见聂云汉在他耳边道:“阿闲,只要我还能喘气,就绝不会丢下你。你信我。”
突如其来的酸涩席卷了卓应闲的眼眶,他屏住呼吸,好不容易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已经够丢人了,再哭鼻子岂不是更让人轻视。
“我没有不信你,是我自己的心结,见谅。”卓应闲不习惯跟人搂搂抱抱,推了推他,却没推开,声音冷淡道,“我知道你让戴爷给我诊脉什么意思。南风馆里他们给我吃过一些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但确实后来骨架变得纤细柔软,不过我只吃了两年就被师父救出来了,一直到现在也没事。我保证身体无恙,不会拖你后腿。”
聂云汉抱着他不撒手,感觉怀中这瘦削的身体不再颤抖、慢慢平稳下来才放心:“你误会了,我本意不是那样——算了,口说无凭,我会向你证明的。”
“老聂……”万里风草草敲了敲便推门进来,看到这一幕,怔了怔,“不急,你们继续。”
说罢她“咣”地关上门,掉头就跑。
聂云汉:“……”
卓应闲一把推开他,整了整衣袍,向外走去:“许是左哥回来了,我们出去吧。”
左横秋果然回来了,正在大殿中抽水烟。他进城溜达了一圈,回了趟客栈,把一些细软带上,还拿回了卓应闲留在房中的那把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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