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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那位先生离世,临终前给他传了最后一封书,说自己的独女尚在人世,也不知将来过得好不好,托他偶尔去人间时,帮忙探看一眼。
    先生的独女身在王都,嫁了问天寮的寮使为妻。当时的问天寮负责卜问天机,供的就是灵台十二仙。
    花信承了丹方先生的托付,偶尔下人间一趟,一来二去,就成了寮使尊称的“仙友”。
    他那日收到的传书,便来自于寮使夫妇。
    只是那传书经历了一番波折,到他手里时,已是物是人非——
    那对寮使夫妇受人构陷丧了命,留下的独子也早已不在王都,跟着流民栖身山野。
    那几年,仙都正是盛时,人间却并不太平。
    山野阴物邪魔十分猖獗,一个不通术法的孩子流落其中,恐怕连骨头都剩不了。
    花信料想如此,但他还是下了一趟人间。
    他在山野里见到了寮使夫妇留下的独子,瞎了一只眼,瘸着一条腿,带着满脸满身的血,看着他。
    他以为那少年会哭,因为疼,因为怕,或是因为委屈。
    他所见的凡人大抵如此,都会在这种时候嚎啕出声。但那对方没有。
    那少年只是两眼通红地看着他,然后狠狠咬住了他的手。
    时隔不知多少年,他终于又看清了人间“某一个人”的脸。
    红着眼睛无声的撕咬,竟然比嚎啕大哭给他的触动更多一点。
    也不知是因为“故交”渊源,还是因为手上的撕咬和血让他感知到了对方的宣泄和痛苦。
    于是,他生平头一回解释了一句:“灵台自有天规,我不能插手那些人间事。”
    他一贯少有触动,不擅宽慰。
    但那天,他看着那少年慢慢松开口,瘸着的腿一直在抖却犟着不吭一声时,还是出言宽慰了几句。
    只是他确实不擅于此,只好说些打岔的闲话。甚至给人取了一个名字,叫做云骇。
    ***
    曾经还在凡间时,花信听过一句话,说倘若你想与某件东西牵连得深一些,就给它取个名字。
    他生性平淡,所以从不觉得一个名字能有什么区别。
    他也确实没显露出什么区别来——他将那个叫云骇的少年带去了花家。
    那些年里,花家常会收一些流离失所的孩子进门,弟子堂有吃有穿有教习先生,自然会安排好一切。云骇去了也一样,从此一生都随造化机缘,不用他再多过问。
    他至多像当年承丹药先生所托一样,偶尔下人间时探看一眼。
    一切本该如此的。
    然而他在离开花家时,无意瞥见云骇的神情——那少年看着花家练剑的弟子,眼里是灼灼汹涌的渴求。
    他蓦地想起当年先生的话:“修士们总是有所求的。”
    他知道那少年此刻所求必定不是长生,也不会是要护某一个人,因为已经家破人亡无人可护了。那眼里翻涌的,只会是报仇和恨。
    可恨意能坚持多久呢?报完仇之后呢?
    倘若报完仇就此休止便罢了,若是停不下来又该如何?而世上沾了血就停不下来的人,他见得多了。
    他不希望那个少年变成其中一个。
    于是他临行前,同花家交代了一句,先别给云骇佩剑,也别教习术法。
    花家当时的家主听得一愣,满脸惊诧地看向他。但最终,家主也没敢置喙,只问了一句:“不练剑也不习术法,那他每日做什么?”
    花信道:“先养伤吧。”
    直到回了仙都宫府,花信才在某一刻乍然反应过来,花家家主为何满脸惊诧,因为他不知不觉又破了一道例——他在过问旁人之事。
    曾经教习先生一日三叹,他都不会多问一句。如今,他居然交代花家该如何对待那个少年。
    这大抵就是“取了名字”的后果。
    或许是为了恢复如常,那之后将近两年,他都没有再下过人间,那少年也渐渐成了一个“与世间万千人无异”的存在。
    直到两年后,他因事去了一趟花家。
    那个少年从墙头翻下来,跳进连廊,一把拽住他叫了一声“师父”,跟着便佯装潇洒地说:“你若是后悔带我回来,大可说一声,我自行离去便是。”
    那时候云骇伤早已养好,个头窜了一截,有着少年抽条拔节的凌利感,像是换了一个人,骨子里却还透着当年瘸着腿发抖,死咬着不吭一声的犟。
    于是,花信一如当年一样,又给了他一句解释。
    ***
    很久之后,花信再想起当年的那些往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从最初起,他们之间就充斥着一次又一次无端的破例。
    他的每一次“罕见”、“难得”和“破天荒”,都落在这个叫做云骇的人身上,不论是笑还是怒。
    或许是因为普天之下,只有这么一个人当他是“师父”,而不是束于高阁之上的“明无仙首”。
    他一直觉得,云骇做什么事,都带着一种天然的“理所当然”之感——
    因为他算是师父,云骇算是弟子。他们便理所当然要比仙都其他人亲近一些。
    云骇理所当然能出入他的住处,往他一片素白的宫府里摆放各种玩意儿。也理所当然能在闲时去往灵台,找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请教一番,一逗留便是大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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