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知鸿替他记着,把这番安排里的算计看得清清楚楚:兵部尚书哪里是什么闲职,皇帝分明早有打算。
其一是此前。任如玉和瑞王的矛盾在军费调度,两人各有自己的主意,却没一个能入圣目。皇帝一面给任如玉吃个憋屈,一面要让瑞王知道,有些事没能瞒天过海,从一品大员不得随便威胁。
其二是此后。新征北军这一仗太歪打正着,朝中对封赏有疑虑,是瑞王力争重赏,才有驰原侯今日的良宅厚禄。可这位得了便宜的小侯爷不亲近瑞王,反倒是和虞知鸿形影不离。皇帝看不明白,懒得猜儿子们的心思,就把顾铎架在火上烤,看自家这俩熊孩子怎么办。
虞知鸿回京以来不摄朝政,养伤快养进了象牙塔,现在捡起这些勾当,有如被人当头喝回现实中,如梦方醒地想:“他跟在我身边,并非受我庇护,是被我连累。”
他这一恍神,没来得及拦阻,顾铎已经答应下来:“不太好吧?他办事他领功,我给他当副手偷偷懒就行。”
皇帝爽快道:“行,就听你的。”
虞知鸿:“……”
交待完这些正经事,皇帝又聊了半天家常。许久没见面,他和这个常年征战在外的儿子并没什么可聊的,只有翻来覆去地念叨,左一句朕有点想阿明,右一句小鸿要好好养伤。
也不知道是深宫太寂寞,还是这位一句话就能生杀予夺的帝王忽然亲情泛滥,说了大半天才放人出宫。
马车不能进皇宫,虞知鸿腿还没好,心里又止不住地想这「兵部副尚书」怎么当,一路上明显力有不逮,走得很是艰难。
总算回到车上,他心里有事,沉默不言,阖眼着养神,顾铎也只当这人累了。他懒得看,顾铎就把外边的风物说给他解闷:“这树也太嫩调叶子了,比宋大爷掉头发还厉害。天也不热了。”
虞知鸿心不在焉地说:“嗯,入秋了。”
顾铎问:“你喜欢秋天么?”
虞知鸿回答:“无论我喜欢与否,秋天总要来。”
顾铎没听出他喜不喜欢秋天,只听出自己不喜欢这么聊天,遂不理他了,让这不说人话的好好养神,早日养回个人样,改去祸害车夫的耳朵。
车夫会捧哏也会逗哏,两人从路边的糖人摊子扯到去年瑞王府丢了一棵名贵的山参,至今下落不明。
虞知鸿又忍不住跟着听。
只听顾铎很不好意思地澄清:“没丢,是我给当成萝卜了,拿去蘸酱吃掉了。”
车夫:“……”
虞知鸿:“……”
街市的喧闹日复一日,百年老字号从前朝屹立在此,尽管早已新人换旧人,也都换汤不换药,还是靠那道醉花鱼冠绝京城。
车子压着一路的落叶,就着东南风回到王府,望见一群小厮——宋大爷总觉得王爷现在一举一动都是件事,忧心忡忡地领了三个人前来接迎——可能是想万一接不着人,还能凑一桌麻将。
虞知鸿叫他们哪来的都回哪去,自己挪下车,又拒绝了顾铎的搀扶。
别人听王爷开口,只有遵旨领命的份,顾铎却不依,抓着他不撒手:“你刚刚腿还疼,不能乱走。你从皇宫出来脸色就不好,生气了?”
虞知鸿不无茫然地心想:“他怎么都学会看别人的脸色了呢?”
然后又自问自答:“是在我这学的,他非但受我连累,还受累了。”
虞知鸿开口道:“没事,不用担心,我总得学会适应。”
顾铎没反应过来:“你适应什么?”
虞知鸿说:“腿断了该怎么活着。剩下的话不太好讲出口,他思忖着慢慢解释:“我如今什么样,以后也差不多。你在兵部任职,不可与皇子交往过密。我……”
虞知鸿不知该怎么下这道逐客令,太委婉了会被曲解,太直接他也说不出来。不过没劳他太过费心,顾铎福至心灵地听「懂」了:“你想让我走。”
虞知鸿略一颔首。
如今皇帝春秋鼎盛,皇子相争,没有贪图从龙之功光宗耀祖的野心,就该听御座上那位的话,最安稳妥当。
他让陆小七跟在身边,实在是私心一片,病中贪图安慰。可他凭什么要别人拿前途和性命填这个安慰呢?
凭什么都不行。
虞知鸿态度坚定地想:“他对我如此,我该为他谋一份锦绣前程,保他一生顺遂。”
正想着,他胳膊上忽然一松,顾铎竟利落地放开了手,十分好说话地道:“那好吧,你自己回去。”
虞知鸿的脑子瞬间转不动了,唯留下一片空白。
顾铎说走就走,没一点点犹豫,有如脱缰的战马,分分钟钻进了草丛。
——倒不是这厮忽然变得好撵了,是他压根没打算走。
早些时候御医就找顾铎说过,贤王殿下这毛病不好办,比起身上的伤,心里的坎更难过。突遭这样的变故,喜怒无常者有,一蹶不振者也有,需要多加包容。
因此顾铎早有准备,全当虞知鸿脾气迟迟来了,不想见人,一闪身进了旁边的树丛,又上屋顶。
只见虞知鸿在原地愣了一会,缓缓往回走,丝毫不知身边还有个人。顾铎不无满意地心想:“我轻功还不错,离这么近都没被发现。”
他就这么跟着虞知鸿,把人送回卧房,犹不太放心,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蹲在树上看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