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们沉默地望着他。
姜见明低声道:“我累了,不可能等候太久。”
终于,慢吞吞地,有一个干瘦的身影挤出人群。
姜见明立刻认出来了,那是他最后关头从莱安的晶骨下救下的年轻男人。
两个月过去,这个本来就瘦的瘦子更消瘦了,瘦得眼眶与颧骨凸出来,火光下有些阴森。
“以前,我们很多人觉得……只要能活下去,跪着活也是活。”
他嘴角抽动,沙哑地嗫嚅着,望着姜见明的目光渐渐悲怆,“但其实反了。”
“命贱的人,站着是死,跪着还是死。”
干瘦的年轻人脸上似哭似笑,“道恩……我们现在想听你的,还来得及吗?”
“我说过,我命将不久。”
姜见明面不改色,一把将林歌扯了过来,“听她的。”
第四个月,作战开始了。
既然人手备齐,这一场其实并不难打。
原因无他,圣人类帝国对于平民的武器管制十分严厉。贵族出游,可以有几百艘武装星舰随从,而下等人终生可能连一把枪械都摸不到。
在野区作威作福的领主,放在旧蓝母星时代也就是个村长,根本触及不到真正的杀伤武器。
在没有多少技术差距的状况下,古老的战术发挥了奇效。
游击、突袭、埋伏、陷阱。
天时、地利、人和。
第一次行动在起雾的黑夜,姜见明盯上了尖角外出搜刮的小部队。
他用捡来的打火机、香烟和过期杀虫剂做了几个延时炸弹,在偏僻的小山路引爆。林歌带领那帮流民冲出来,残人类们把玻璃碎片粘在树枝上伪装晶骨,把尖角的人吓得屁滚尿流,丢下物资就跑。
次日早晨,那些命贱如草的流民们,第一次体会到了靠反抗的勇气吃饱饭的滋味。
胜利增添信心,信心鼓舞士气。
只是姜见明的身体迅速恶化下去。
为了维持作战计划运转,他不得不日夜操劳。高强度的精神消耗在燃烧所剩不多的生命,病症的发作越来越频繁。
林歌终于意识到这样不行。
她跑去质问姜见明,不料那人低笑:“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到今年才做这事?”
见她脸色铁青,才又改口:“……开玩笑的,之前你还小,我的准备也不充分,想打也打不下来,现在时机正好。”
时机正好。
是说把一块领地打下来给她当遗产的时候,他也耗完了这条命,正好不浪费吗?
可是当初说好的,死之前享享福呢?
这个时候,尖角领主已经把她们这帮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退路早就没有了。
他连这也算计进去。
林歌恨得咬牙切齿,红着眼:“那个小混蛋呢?你这样等不到一年的。”
姜见明摇头:“我有数。”
……
游击战持续了三个月。
第七个月,当林歌已经习惯被最初那批流民们也称为“领主”的时候,他们和尖角的人之间产生了第一次硬碰硬的正面冲突。
结果很滑稽。
尖角的人打到半途叛变了。
因为打着打着,他们惊讶地发现,对面那帮人的规矩很奇怪,那个十几岁的少女领主更奇怪——她居然让所有人都有饭吃!
老人、伤员、孕妇甚至残人类,都能和领主本人吃到同样的食物。
不仅如此,在那里似乎没有奴隶的概念,没有人需要冲领主砰砰磕头;
投降的战俘不会被滥杀,落下残疾的同伙不会被抛弃;
最好的东西总会作为奖赏分发给立功的人,而不是给领主和领主的直系亲属……
闻所未闻!
世上怎么有这样奇妙的领地存在?
尖角领地的底层“士兵”们一合计,砍了小头领的脑袋,偷了自家的物资,投降来了。
与此同时,周围更多的流民也被吸引过来,纷纷向林歌表示效忠。胜利的天平开始肉眼可见地倾斜。
这时,姜见明已经管不了太多事了。他开始长时间地昏沉,每次苏醒时首先感觉到的都是疼。
好疼。每一次说话、每一次呼吸都是上刑。
不过后续的计划已经安排得很好,倒也不必担心什么。
唯一需要惦记着的,就是把日子记清楚。
姜见明吃力地抬手,在随身的小破纸上画下又一笔正字。
第八个月。
道恩.亚斯兰已经许久不在人前露面了。
林歌把他护得很严实。一些新加入的流民甚至不太清楚有这么个人。
只是偶尔在谈话中听说,曾经有个披着斗篷在篝火前讲故事的黑发少年。是他养大了领主,也是他一点点教会愚昧的人们,何谓善恶,何谓勇气。
第十个月。
尖角领主在一场内乱中被刺身亡。
大火烧了一夜,火焰熄灭后的次日,林歌入主了这片领地。
当她将这个消息告诉姜见明的时候,后者的五感已经很衰弱。眼睛看不清东西,听觉和味觉也迟钝了许多。
听完后,卧在床上的那道身影吃力地伸手,想要如以往那样摸摸女孩儿的头。
苍白的手掌探出来,是颤抖着的,指尖枯瘦得只剩一点皮皱巴巴地贴在骨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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