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阿岚嗫嚅着,几乎想和盘托出,他受不了周燕安用这种悲伤的语气对他说话。
却听周燕安说:“但我更多的时候却是在想,我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我想做什么。”
易阿岚疑惑地抬起头,跌进了对方深深的眼里。
“早些年我主动被动地看过不少的心理医生,”周燕安又说起好似无关的话题,“他们的治疗手段各不相同,但通常都会说起一套大同小异的说辞,他们都告诉我,去找到自我的真正存在,那或许会是自私排外不讲理的,而不是把自己完全消融在高尚无私的理念中。只有找到了我的存在,才能在浩瀚世界看清自我的渺小,明白人力有所不及,才能不迷失在宏大的理想里、沉溺在无能为力的痛苦中,会为生命里那些微小但真实存在的美好而心满意足,听到那极为轻微、极容易被喧嚣掩盖了的意味着活着的脉动。
“而也只有这样,那些宏大才有了具体的支撑,是值得去努力追求的。至于追求过程中的痛苦,所遭遇到的现实的锋利,也就变得可以忍耐了,并且相信总会越来越好的。
“我一直无法理解他们说的那些虚无缥缈的概念,只能听从他们的建议退役,回到热闹的都市里生活,并找到一些爱好,去体验生活中细小的喜怒哀乐,并借助这些细小的东西,让它们像一面镜子来观照出自我的存在。但我还是不懂,我没找到镜子,曾经我做不到的那些事依旧让我在噩梦中反复品尝痛苦。”
“我,”易阿岚终于开口,并不知道周燕安说这些话的意义,也许是想让他感到愧疚,于是他便妥协了,“我并没有让你为难,我做的事其实是……”
“听我说。”在距离真相只有一秒钟的时候,周燕安打断了他。
易阿岚发觉周燕安深沉的眼里仿佛正往外奔涌着火焰,又好像巨大的冰山在海面不动声色地移动,燃烧与沉静,正在同时上演。
这样一双复杂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在搜索那些无法真正沟通、无法被信任的呼喊和细语之外的东西。
周燕安说:“当看到你罔顾命令对外传送邮件的时候,我首先感觉到的是背叛——并不是你背叛了国家,而是……你背叛了我。这很不可理喻是不是?就像心理医生说的,那是不讲理的。你效忠的是政府,你有义务热爱的只是国家,你从来没对我承诺过什么,你只是说过喜欢我,但这算得了什么?而说到底无论你怎么做,都是你自己走的路,就算违法犯罪,被法律制裁或者逃脱,那也都是你明白并选择的。可是,那我呢?”
易阿岚颤抖起来,为他不甚明了却又隐隐有所预料的情感而发抖,他在恐惧,在期待。他几乎快要死了。
周燕安的声音因为承载了太多而不堪重负地变得暗沉而沙哑:“那我呢?我是那么真切地感受到我的自私和欲望,我不仅仅是在为了同行者忽然走向不同的路而失望和心痛,不仅仅是作为一名军人而谴责你的行为。所以我一直在想,还有什么,我到底在想些什么,我想要什么。”
易阿岚艰难地张开嘴,如同把血液从身体里抽出来那样把声音从声带里抽出来:“那你,想清楚了吗?”
周燕安如实地回答他:“我想清楚了,我是在,我在恨你。恨你明明说过喜欢我,却又与我背道而驰。我似乎也在害怕,害怕你说过为了我才有勇气从坍塌的地底爬出来都是假的,都是阴谋的幌子,我怕你并不喜欢我。我好像想要得到你更多的喜欢。我要你,爱我。”
“为什么?”易阿岚双眼模糊地看着周燕安,“因为你也爱我吗?”
“是的,因为我也爱你。”周燕安没看到易阿岚霎时间泪流满脸,因为他同样也没有抑制住汹涌的眼泪,“你是我的镜子,在你身上,我终于看清了自己。”
第81章 32日(36)
易阿岚抽气般竭力呼吸着:“你刚刚说的是真心话还是一种新的审讯技巧?”
他此刻什么都看不见, 眼眶溢满泪水,仿佛是沉入河里,与世界隔着厚厚的潋滟波光。然而, 他还是看清楚了这一瞬间周燕安流露出来的责问、心伤、难过、委屈, 像油油的水草, 缠住了他,缚紧了他。
易阿岚并非是用眼睛看到这一切, 而是周燕安已经袒露自己的内心,而他同样捧着赤诚的爱意,于无声间, 他就明了了一切。
易阿岚哽咽着摇头:“我明白, 我感觉得到……我只是, 我害怕那都是我的妄想, 是我太过奢望幸福而私心美化了语言。”
周燕安捧住易阿岚的脸,阻止他近乎于道歉的行为,然后为他擦去脸上的泪渍。或许是三十二日才下过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 丰润了路边的野草,也丰润了易阿岚敏感的灵魂,使得他的眼泪源源不断地往下流。周燕安耐心地重复他的动作, 用略带薄茧的拇指一遍遍地揩去咸湿的泪水,在这个过程中, 周燕安用触觉反复描摹了易阿岚的脸庞。从此以后,他就算将双眼闭了起来,易阿岚的存在也再清晰不过了。
就像将一件湿的白衬衫挤干了水分晾在风中, 易阿岚终于哭够了, 通红的双眼里只剩下轻盈透光的飘动。他看见周燕安水痕斑驳的脸,他从没见过周燕安这幅样子, 忍不住笑了。这一笑,便将他吹得飘飘欲飞,双手还被拷在身前,他微微踮脚仰起身子,以不太舒服的姿势去亲吻周燕安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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