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弋煦在旁行着礼,双手奉上折子,道:“徐太尉告病,微臣僭越职权,代太尉呈递制定的新政令,还望陛下恕罪。”
“何罪之有,”刘昭禹示意常颐把东西接了,客套道,“太尉病中仍忧国事,许司业回去替朕带个好。”
常颐接了折子,继续持着那拂尘静候在一旁。此时,廊道尽头来了个小宦官,掂着步快走到常颐身侧,小声传了些话,便垂首退到一旁站着了。
刘昭禹远眺着高低错落的楼阁台榭,凭槛伸指叩着雕栏,他听着指节敲出的声响,突然记起了什么,说道:“对了,朕方才似乎听见何处传来震响,是怎么回事?”
常颐应道:“回陛下,貌似是黄册库传来的。”
刘昭禹转过了身,问:“好端端的,黄册库又怎么了?”
常颐说:“还不知是何情况,只听闻翾飞将军和彭尚书还在里头,现在火势起了,周遭的人正赶抢着救火。”
“骁安……”刘昭禹脸色大变,无心再顾手中的空鸟笼,甩手直往台阶走。
常颐上前阻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让开!”
刘昭禹急得发怒,眉宇间满是阴霾,索性上手推了人,身侧宫人只得快步跟上,一路往阶下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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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鼎山今日难得出门晨练,也不知是要去哪座山,光是整理行头便叮呤咣啷地在院里吵了半晌,顾南行被他那起身的动静闹得难眠,也就起了个大早,还顺便跑了趟悦茶楼,从里头带了本册子回来,眼下正与江时卿在庭院里头说事。
“沙蛇冒顶的身份这几月已经查清了,都记在上头,江副庄主看看。”顾南行侧靠在树干旁,随手将册子朝江时卿扔了过去。
江时卿坐在石桌旁,抬手轻松一接,翻开页仔细看了起来。
“都是些为了躲避赋税徭役而瞒报姓名的黑户,据赖昌往日所说,沙蛇杀害这些黑户后会顶替其身份,再又互相交换住所,避开那些人的旧识。”顾南行直起身往石桌走去,没站片刻便又往那桌沿上靠去了。
“江副庄主还有何吩咐要托我转达?”
江时卿合起页,将册子递还回去,说道:“这几日便先根据这些人的身份将他们的旧识寻来,到时也好有人证出面对质。”
顾南行两指夹着册子接过,道:“得嘞。”
“另外,”江时卿顿了顿,“与川先生可有什么消息?”
顾南行说:“问过了,与川先生已停步在岙州数日,尚且安好。”
江时卿这才又稍稍安了心,继续道:“那你呢,接下来是打算先……”
“主子!主子!”絮果急着声冲来,直接踩着廊边的栏杆跃下阶,险些踩断了廊边栽着的唐竹。
见他急乱,江时卿问:“何事?”
“主子!户部黄册库方才炸得轰响,眼下着起来了,听闻将军……将军在里头!”絮果喘了口大气,终于把最后的小半句话说完了。
江时卿双瞳骤然放大,耳边惊起一阵嗡鸣,他当即起身往外跑去,没留半句话。
“淮川——”顾南行将手中册子塞进絮果怀中,说道,“我跟着他,你收好这个,快去把林梦先生找回来。”
——
硝烟味灌满了鼻腔,袁牧城觉得自己在眩晕中坠向了深渊巨坑,但恍惚间又好似置身于沙场,脚下踩着的是黄土,耳边尽是铺天盖地的兵戈声,深一脚浅一脚的马蹄踩起了浓血和尘土,再又踏着尸身往前跑去。
这让他记起自己第一次上战场举刀杀人的情景。他自马蹄下滚过,敌军的刀往他身上砍来。他没杀过人,却不料自己的一时心软反倒变成敌军的可趁之机。
最终他狠心将刀刺了过去,可刀子穿过那人胸膛时,钝重得像是未开刃似的,非要被喷了半脸的热血,他才凭着蛮力把那刀子拔出,继续与人搏杀。
那时他也才十八岁。
自那以后,只要跟着暄和军打赢了仗,他便跪在袁牧捷帐前,输了,就跪在袁皓勋帐外。他要让自己记得,赢了,荣誉不该是他的,输了,责任却有他的一份。
御州营冬日的寒风可以生生冻裂皮’肉,有时他一跪就是至少一炷香的时间。冷意刺骨,他露在外头的肌肤都冻得发紫,嘴唇也哆嗦得没了知觉,却还是倔着不起。
他要靠这种方式将自己熬成一名将士,既要冷硬无比,又要隐忍不发。
可风中太冷了,冷得他意识涣散,好似出现了幻听,总觉得有人在喊他,喊的还是他弱冠那年袁皓勋给他取的字。
骁勇善战,安邦定国。
“骁安……”
有人在叫他。
风雪倏然蒙了他的双眼,转而掀起一阵浓烟,熊熊烈火燃至他的脚边,将他烤得生疼。他低头望着地面的星火,看它烧出灰烬,再和所有光亮一同陨灭,最后只留下一片死沉的漆黑。
方才的记忆如海水般灌入这片虚无中,袁牧城记起了黄册库东北方位有处暗道,火药炸开的那一瞬间,暗道开了个口子,冲击力将他撞了下去……
“骁安!”
江时卿在叫他!
袁牧城强烈地想要睁开眼睛,他动了动发僵的手指,痛意突然变得清晰。熏烟和焦木味愈发浓重,袁牧城嗅着呛了两口,浑身疼得难受。
“骁安!”江时卿借着暗道外的火光,拂开袁牧城口鼻处落的沙砾,指尖都在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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