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啸下车时,温豫忽然掀开帘子叫了他一声。
闻声,车夫也回了头,温豫没理会那车夫,只是对着何啸柔笑道:“别走丢了,记得要回家。”
何啸傻愣愣地点了点头,却瞧见她眼里有些水光,便仰头问:“夫人怎么了?”
温豫摇了摇头,还是那副明媚的笑脸:“边境的将士该回家了吧,我想王爷了。”
帘子合上了,何啸跟在车旁走着,总觉得古怪,再忆起温豫说话时的神情,心里油然生起一阵不安。
他该多问几句的。
正想着,忽然一声闷响从车中传出,何啸跑到车前猛地掀起帘子,却见那碗酥酪砸落在车里,弄脏了温豫的衣衫。温豫神情痛苦地跪坐着,满脸憋得通红,她的喉间只剩下了呜咽声,却还努力地伸手想要捂住何啸的眼睛。
“别,看。”
她在说话,可口中冒出的是血。
“别,看。”
温豫蓄满热泪,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何啸辨出了这两个字,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她伸指把自己的颈部挠出了血痕。她挣扎了一阵,最终还是被堵住了呼吸,倒地抽搐着。
车夫一脸讶异,僵在原地,何啸颤着声求他快些去找大夫,可车夫无动于衷,何啸只得自己软着腿爬上马背,疯了一样地策马赶回王府。
到王府外时,何啸已经骇得浑身发颤,寻见人后便跪在门外泣不成声。
灵堂设了很久,直到袁皓勋回来的那一天也依旧摆着,可棺材是空的。因为温豫的尸身存放不了太久,温尧便安排她下葬了。
袁牧城的腿还没好全,披麻戴孝时还要拄着根拐杖,他一直都没哭,只愣愣地对着灵牌发呆。直到看见袁牧捷和袁皓勋,他才意识到,一切都是真的,温豫真的死了,他再也没有母亲了。
麻木的人突然有了情感,就和决堤的洪一样,只剩倾泻了。他没了防备,就扑到袁牧捷的肩膀上痛哭,把拳捏得很紧。
何啸不敢踏入灵堂,静默地在外边跪了好几天。这些天来问他话的人很多,但没有一个人责怪他,就连袁皓勋也没有。他还记得那晚从袁皓勋房中退出的时候,他听见那个在他心中拔山盖世的英雄捂嘴哭了,像个委屈的孩子。
何啸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让他闭嘴,让他不论对谁都不要再提起那碗酥酪的事。可明明温豫就是因为那碗东西才死的,明明太皇太后就是凶手,明明他就是那个帮凶。
他也想过自戕谢罪,可被袁皓勋拦下后又狠狠地教训了一顿。纵使没人责怪他,袁牧城也还是把他认作兄弟,可他再也没法原谅自己,便暗自立誓,要永远视袁牧城为主子,保全他,顺从他。
这件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了,袁皓勋对外称靖平王妃意外病逝,温尧到府上闹了一场,后来温尧与靖平王府的来往越来越少,袁皓勋也不愿回阇城,干脆带着温豫的牌位去御州营里住着了。
直到六年前刘昭禹继位时,太皇太后薨逝,袁牧城才明白,袁皓勋之所以选择不追究温豫的死,只因为下手的人是太皇太后。
他大抵也猜到了,让太皇太后动了杀心的便是那日传到宫中的捷报。袁皓勋又胜了一仗,意味着他离战无不胜又近了一步。在皇室眼中,“战无不胜”这四个字,是忌讳。
太皇太后当年赐了一碗有毒的酥酪,原意是想让何啸死。因为靖平王府锋芒太露,威胁皇权,成了太皇太后的眼中钉。
在太皇太后眼中,何啸是个下人,他的生死损害不了靖平王府和刘氏之间的利益,顶多能伤到些皮毛,所以她想用何啸的死警告袁皓勋,他身侧每一个人的性命,都是皇室握在手中的筹码,若袁皓勋有反叛之心,她随时都可以让他的亲眷陪葬。
可她没料到那晚死的人会是温豫,却还要假装成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之中的样子,她也在赌,赌袁皓勋不敢冲她发怒。因为皇权和所谓的忠孝节义尚且还能拘束住靖平王府,可袁皓勋又能拿什么与皇室抗衡?
是家中儿女,还是暄和军,是与先皇在战中存下的情谊,还是千千万万个大黎百姓?与他牵扯的都是活生生的人命,他的每一个举动随时都有可能被人污蔑是不忠,所以他只能退让。
温尧从前不解,可如今眼看先皇同袁皓勋和吕晟固守的江山一天天变样,出生入死建立起的信任比不过亲缘纽带,他才明白所有的公道在掌权者面前不值一提。他不愿意再让自己的家人成为牺牲品,最终还是对这个王朝死心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温尧颤着声开口了:“我恨阿豫心思单纯太过慈善,也恨何啸不经世事被人利用,还恨太皇太后疑心太重手段卑劣,更恨你父亲当年懦弱胆怯,不敢替自己的妻子申冤!可如今我便同你父亲当年那般,只能靠着避退来保家室平安,骁安,你说我还能恨谁?”
温尧眼中蓄着泪光,他太恨了,却还是看着温豫埋骨地下,眼见太皇太后享尽荣华,等着自己辅政的理想破灭,除了藏身于此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袁牧城看着他,就像见到孤身在帐中喝闷酒的袁皓勋一样,他们都曾对这个朝堂满怀希望,没生过一点异心却被伤得最深。
袁牧城稍稍直起身,挪着腿跪下了:“我今日来寻舅父,不为招恨,也不为讨骂,只因为我是靖平王妃的不孝子,亦是御州营的翾飞将军,也希望您还记得,旁人都还唤您一声‘次辅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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