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素来都是被人轻视和白眼相待的,今日突如其来地收到一句谢谢,顿然懵住了,愣了几秒,才重重点了点头,迷迷糊糊跑下楼去。
白瓷杯里,注入一股青绿的热茶,杯口蔓延出袅袅雾气。虽算不得什么好茶,却同样考验喝茶人的心境。
可惜直到茶凉,倒茶之人也不曾喝上一口,只是眸光里一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浓重失落。
晨雾散去,骄阳升起,酒肆的客人越来越多,楼里的氛围愈发热闹浑浊,乱糟糟的劝酒声,碰杯声,像山崩泥流一样混杂。
窗边的年轻和尚,轻轻皱眉,却还是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仿佛在等什么人来。
突然,门外又进来一位俊涩的华衣公子,酒楼里的闹态一瞬间静止下来,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他。
乍一眼看,那人肩身精瘦,但站姿挺拔,衣袖外的手指修长白皙,抵在腰身的钱袋处,腰封处绣着金线木槿花纹,怀佩素兰冷玉,流水式样的月白宽袖被轻轻别在身后,从头到脚,一股精致贵气,瞅着应是长安城内的哪位富家子弟。
楼里有人眯了眯眼,掐着下巴,探头探脑地打量着他,似乎是在辨认面容,却见他戴了一白纱斗笠,严实地隐藏了自己。
小二见客逢迎,立马屁颠儿地跑过去,吆喝:“这位客官,里面请。”
白衣公子淡淡嗯了一声,大步跨进门槛,众人又瞥见他手中执着的一把格格不入的木剑,更是奇怪他的身份。
文人握扇,侠客佩剑。
这一把不伦不类的木剑是何玩意儿?侧边上,一些江湖散人见他这姿态,不由嗤笑两声。
白衣公子似乎正好听见那几个人的讽笑,上楼的脚步一顿,尴尬地抬手调了调斗笠的角度,随后急忙快走,去了更远的桌位。
最后选了一处闲僻的位置,正巧也靠着窗,一抬眼,刚好与对桌那位和尚面对面相望。
“呃……小二,对面那位小师父,干嘛一直望着我啊?”
都低头抬头,故意错开那人眼神好几次了,发现他还在注视自己,即使隔着面纱,白衣公子还是莫名有些心虚,拦住上酒的小二,发出求助的问话。
“这,这,小的也不知道哇。要不您换个位坐?”
“哦不用不用。我就是觉得有点奇怪。没事,你忙去罢。”
白衣公子连连拒绝,不自然地闷头抿了一口酒,随即把目光挪到别处。
“喂,说书的,你倒是讲啊。”
又是刚才那些个酒客,一口嚼着花生米,一手又准备灌酒,对着台上的人无情吼道。
白衣公子回头望去,斗笠下绽出一抹欣慰的笑容:原来是说书的出来了,这下有趣咯。
不过他转念一想,若非生活如此苍白无聊,又何须在话本里寻欢寄念?顿然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众人越发不耐,大声嚷嚷。
说书的倒也不恼,清了清嗓子,中气十足地开讲:“各位看官,今日我要讲一个关于世外桃源的故事。”
“传说,上万年前,天地混沌。原本太平的人间,一夕之间,日月颠倒,乱象横出,妖魔鬼怪趁虚而入,搅得人间不得安宁。九天上神怜悯世人受苦受难,特派其两位得意弟子,下界救人。”
“最后历经九九八十一天的混战,终于斩尽妖魔,度化恶鬼,还这天下一个太平盛世。可惜的是,上神的两位弟子耗尽心力,灵识散去,神身化作风雨惊雷,永远落在了人间。”
“然后呢?”
人群里冒出一个小声的追问,显然听入了迷,迫切想知道后文。
说书人摇摇手中破烂的蒲扇,呵呵笑道:“莫急,待我慢慢道来。”
“后来啊,他们化作的那场雨,滋润了一方山林,赋予了那里万物生灵以神性,那座山也逐渐变得神奇起来,不仅有霞光笼罩,还时常有天仙下凡。可后来,一群飞升得道的仙人进入了这座山,并在此间清修,没过多久,这座灵山便无故消失了,再也没有人见过那群仙人,也再也找不到那座仙山了。”
说书人不疾不徐,喝了口茶,继续说道:
“原以为这奇谈就这样告一段落了,可是若干年后,一个渔夫外出打渔,回来便常说胡话,说他见到了神仙,说这世上还有另一个人间……众所周知,人间只有一个,这渔夫消失了那么久,也不知去了哪儿,回来之后就犯疯病,没多久就去了,但留了一张地图,说是去往那个仙境的。”
说书人说完,看顾了一下众人脸色,似乎有些意兴阑珊了,不由理了理白发,又僵硬地说下去:
“后来地方太守听说了这件事,便派人照着那张图去寻,但回来的人寥寥无几,有的说那里可怕离奇,全是白骨死尸。有的说,那里就是仙境,桃花万里,终年如春。还有的说……”
“哈哈哈……”窗边传来一阵低笑。
对面的和尚轻抬眼眸,凝望着那位白衣公子微颤的斗笠白纱,听见他低声一句:“胡说八道吧,这老头儿。”
话音虽轻,可声线却像极了他回忆里的某个声音,摆在桌上的素手猛然握紧,震惊得盯着那位白衣公子,唇齿轻颤。
和尚反复稳了稳心绪,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直直盯着对桌那人的举止神态,一纱之隔,藏了万千惊喜和……失望。
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准备走向那位白衣公子。哪知对面的人却先一步起身,提着酒壶,意气风发地走下楼去,从他眼前漠然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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