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百余年里,连饮月日日午夜梦回,几乎每一晚都会梦见她当年跟无渡认识的的那一夜。
当时莲欣自己还是个小姑娘,满打满算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
那时候的浅水镇还是个小小的渔村,大人们平时要出海捕鱼,一走要走好几天,孩子们便留在家里做些晒鱼干做虾酱之类的琐碎活计。
莲欣遇上无渡的那天晚上是中元节,家里大人不在家,她独自一人从海边回去时遇到了鬼打墙,转来转去转不出个出路,万念俱灰之时,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小施主。”那声音很好听:“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莲欣当时还以为自己见了鬼,吓得魂飞魄散,直到无渡温热的手心覆在她肩上,她才渐渐地回过神来。
毫不夸张地说,在那一瞬间,一身布衣素服的无渡对莲欣来说,跟天上的真佛确实没什么两样。
他面容俊美,气质恬静,言语里进退有度,毫不冒犯,一双手驱散了莲欣眼前所有恐怖的迷障,让莲欣一眼就望到了他身后不远处,渔村里的点点灯火。
那一面短暂得如南柯一梦,却在莲欣心里镌刻了两百多年都未曾褪色。
那之后一个月,莲欣才从同村的老奶奶那里知道,无渡就住在离村子不远处的寺庙里,是周边远近闻名的“活菩萨”。
那时候那寺庙还不叫自渡寺,莲欣对无渡的印象,也就只停留在中元夜里那“英雄救美”的一眼里。
小孩子通常对鬼神不怎么感兴趣,但不知是那惊鸿一眼的作祟还是怎么,莲欣对无渡莫名地开始上了心。
她第二次见对方,是跟着同村的老奶奶一起去上香。
那天是个风和日丽的晴天,莲欣手里挽着一个装着红皮鸡蛋和香火的小篮子,迎着满寺的香火味道跨进大门,抬头一眼,正好看见了正对殿门的书案后头坐着的那个俊美的布衣和尚。
赶巧他刚讲完了一段经,含笑着一抬眼,正跟莲欣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小姑娘愣了愣,脸颊一红,下意识想避开那目光,可还没来得及躲闪,就听见他开了口。
“小施主。”无渡说:“又见面了。”
——他还记得我,莲欣想。
后来的种种,莲欣已经记不大清了,她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看无渡的眼神开始变了模样的。
最初,她只是常来上香,后来渐渐地,她开始想跟无渡多说几句话。虽然对方总是开口闭口佛法经书,但她还是听得很欢喜。
寺庙后院里栽着一棵桃树,无渡时常在那棵树下与她讲经。其中大部分佛祖真言莲欣都听不大懂,她大多数时候只是走神,要么看着无渡的脸,要么看着从他肩上落下的桃花。
无渡对她不错,几乎有求必应,每次莲欣跑来找他说话,无论找的是多么蹩脚的理由,他都照应不误。
再后来,莲欣渐渐开始不喜欢这里有别人来打扰,哪怕有些来上香求子的女香客跟无渡多说两句话,她都会不开心。
莲欣明里暗里跟无渡抱怨过这件事,只是都被对方含笑应和了过去——至于他当时说了什么,莲欣已经记不得了,但左不过是什么“众生皆苦”之类的话。
“贫僧不会杀你。”无渡又说道:“……我早说过,此事非你一人之过,若细细论起来,其实都是贫僧的缘由。若当时我能妥善对待你的情谊,之后诸事,恐怕不会如此。”
“什么意思?”盛钊人菜瘾还大,趴在刑应烛肩膀上露出两只眼睛,小声问:“方丈,您的意思是……”
这些事若细细地论,是整整五个年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但若是讲起来,其实也不过寥寥几语。
盛钊不知道他们修行之人是不是脑回路都比凡人高级一点,作为一个和尚,无渡居然说起这种事来,却还是平平淡淡的,仿佛连饮月动心的对象不是他一样。
“我当初其实发现了你动心。”无渡这句话是对着连饮月说的:“只是我当时修行不足,参悟浅薄,既不知如何拒绝,也怕坏了修行,只能日复一日地装傻,对你的心意只当不知。”
好家伙,盛钊心里大为震惊,心说八卦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出家人被三千红尘丝绊住,这要是放在聊斋志异里,怎么都能单独写满一个单元。
“所以……”盛钊干巴巴地插嘴道:“这位姑娘,你……求而不得了?”
“非也。”
连饮月还没说话,倒是无渡双手合十,叹了口气。
“贫僧说过,她也是——”
无渡话还没说完,连饮月忽然怪异地笑了一声。
她不知不觉间已经退到了墙边,背后抵着冰凉的砖墙,一只手捂住了自己半张脸。眼泪混着污血从她的指缝里淌下来,看着有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悲凉。
“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美好。”连饮月的指缝里露出通红的半只眼睛,她声音嘶哑,破罐子破摔似地吃吃地笑:“你听说过浸猪笼吗?”
盛钊被她问愣了。
电光火石间,盛钊脑子里闪过一个极为荒谬的念头,他甚至忘了抓住刑应烛的衣服,下意识震惊地看向了连饮月。
“他们说,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跑去勾引一个出家人,是下贱淫乱。”连饮月说:“为族里所不齿,败坏家风门楣,自甘堕落……他们没教过我这样的下贱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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