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笑了笑,漆黑的眼瞳像是揉皱的夜幕,泛出点点星光,“见过仙子,晚辈是晨晓峰琚翔。”
颜洵此前并未见过此人。已经过了千年,玄明自然也收了新的弟子。倒是这名字听着耳熟,似乎是方才在主峰上听那几位女弟子聊完关于剑主的闲话后,复又屡屡提起的人物。据悉是一位后生可畏之才,大有当年玄明剑尊的势头,颇有几分“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的意味。
她点了点头,“不必如此多礼,我同你的师尊玄明既是道侣,你唤我一声师母便是了。”
琚翔点了点头,却依然执拗地用自己的方式唤她,“仙子是来找剑主的吗?”
颜洵心下奇怪。
琚翔竟然也不唤玄明一声“师尊”吗?但看他态度恭顺的样子,又不像是什么不守礼节之人。她只当作是他实在过于仰慕他们,只愿以尊称相待。
许是看颜洵许久没有回答,琚翔误以为她是在犹豫,不由热情地说,“师尊正在前面的溯星湖边,若是仙子不嫌弃的话,晚辈愿领您过去。”
“劳烦你了。”颜洵来过晨晓峰无数次,怎么可能不知道那溯星湖怎么走。但看到那双亮晶晶的眸子,她总觉得不知在何处见过,终究是不忍心拒绝。
长久不曾同人交往,身边又是生人,颜洵没话找话地问道,“你的师尊是在溯星湖旁修炼吗?我只过去看看便好,不必打扰他。”
溯星湖中有处灵气充沛的泉眼,颜洵记得大师兄自分到了晨晓峰后便日日在那里修炼。
“算……是吧。”琚翔顿了一瞬,方才迟疑地回答道,“小师妹她根基薄弱,剑主每夜都会带她一同在此修炼。”
“这样啊。师兄他待弟子一向认真负责。”颜洵勾唇,嘴角却没有丝毫笑意。竟然连他门下弟子都大概猜到了玄明的那些龌龊,还要帮他在旁人面前尽力隐瞒,他怕不是早就将礼义廉耻抛之脑后了吧。“那你们平素也都是在此一同修炼的?”
大概是不习惯说谎,又不知该如何遮掩师尊的行径,琚翔涨红了脸,“我们其他人根基坚固,平日里在房间中打坐便也够了,自不必剑主如此麻烦。”
颜洵眼神微凉。比起玄明的悖德行为,她更看不上这种明目张胆的厚此薄彼。为人师者,难道连最基本的一视同仁都做不到吗?她索性转移了话题,“听闻你如今已是元婴以下的第一人?当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看来用不了多久,天衍宗便能出另一个剑主了。”
“仙子实在谬赞了。”琚翔嘴上谦虚着,眼中却有一整条银河倾泻其间,夺目得让人无法直视,他却偏偏固执地俯身看着颜洵。
颜洵躲闪不及他的目光,以至于看到眼前不甚熟悉的景色时,不用松了口气,“到了。”
她自少时起便来过溯星湖无数次,之所以说不熟悉,是因这环湖绽放的玉茗花,阵阵芳香扑鼻而来,萦绕在白玉桥上的那对依偎在一起的男女身畔。
白衣仙人一派玉树临风之姿,黑发用玉冠高高箍起,露出他如刀镌刻过的清逸五官。他垂着头,专注地看着怀中娇小的少女。即使相隔甚远,也能感受到他的专注和宠溺。少女长着张娇俏可人的脸,明显年纪尚小,温柔小意地靠在男子的胸膛上,一脸惊喜地看着满湖水红色的玉茗花。自然是玄明剑主同他的爱徒玉茗。
不知为何,颜洵觉得这位小徒弟也有几分眼熟。
当真是你侬我侬,情深意切。
颜洵尚有闲心地瞎想着,他们两人看起来倒更像是一对真正的神仙眷侣。
倒是身旁的琚翔一脸慌张又羞愧的模样,“抱歉仙子,竟让你瞧到了这样一幕。定然是小师妹又有哪里受伤了,剑主怜爱弟子,才会这样抱住她的。”
颜洵轻声一笑,只觉得这位晨晓峰的弟子有些意思,“依你之言,玄明他先前也曾有过这种举动?”
“这……”琚翔面露迟疑之色,分明是一双狐眼,小心翼翼地看向颜洵的时候又仿佛是被遗弃的幼年野干。“先前其他弟子也曾见过几次。有一次青轩想要去剑主的寝室请他赐教时,还撞见过玉茗她哭着扑进剑主怀里……”
琚翔的声音越来越小,似是怕所说的事情惹恼了颜洵。若说颜洵内心没有半点波澜,必然是假的。她心生怒意。修为稍浅者本就处于固守本心的阶段,作为师长的玄明竟然如此为师不尊,甚至毫不避讳,当真不怕带歪自己的这些弟子吗?
大概是感觉到了颜洵眉梢的寒意,琚翔手足无措地轻声安慰她,“仙、仙子不要多虑。我看玉茗竟有两分长得像仙子,定然是剑主太过思念仙子,这才爱屋及乌地对玉茗也格外喜爱。”
颜洵恍惚了一瞬,玉茗本就长得娇小,仔细看来,确同她二八时期有几分相似,也难怪她觉得眼熟。
但颜洵如今早就过了需要人用拙劣的借口安慰的年纪,更何况安慰她的对象还是一个大概可以称呼她为“老祖宗”的少年。她语气平淡地说道,“你倒是个好弟子,也难为你绞尽脑汁帮自己的师尊掩饰了。放心,我倒不会有任何多余的想法。”
“仙子……”大概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琚翔手足无措地直接拉住了她的手。宽大的手掌上带着常年挥剑磨出的薄茧,还有少年人滚烫的热度,竟没让颜洵觉得突兀,反而体会到了别样的酥痒之感。月影朦胧间,虽然看不清晰他的表情,也能听出他语气中的失落,“我只怕仙子会难过。分明今日仙子终于出关,剑主却有事要忙,没有第一时间来见您。”
有何事要忙?为自己的弟子庆贺生辰吗?
颜洵总觉得琚翔的每句话都别有深意,但他言语中又没有任何错处。这人虽样貌平庸,却实在生了一双精致的眼睛,单是同他对视,便让人生不出半分讨厌的情绪。
但颜洵实在好奇,玄明大胆的行径就连其他峰的内门弟子都有所猜测,琚翔作为晨晓峰的弟子,当真没有任何怀疑吗?但偏偏他的语气十分诚挚,似乎是真情实感地觉得,面前的两人不过是普通的师徒之情。
桥上的两人终于结束了拥抱。白衣剑客手执一把利剑,站在桥头挥舞了起来。刀光剑影在月色中闪过,像是一片片簌簌落下的雪花。
“仙子你看,剑主当真是在为玉茗示范剑式。”琚翔看了几眼,兴奋地侧过头向颜洵强调着。
“你的师尊教徒一向认真。”颜洵总觉得少年的话格外此地无银三百两。她看了两下便看出了门道,索性抱起双臂换了个站姿。比起桥上男子精妙绝伦的剑术,她更好奇一会儿琚翔又能做何辩解。
果然不出颜洵所料,玄明舞了五招,那位小徒弟便也拔出了自己的剑加入他。两人动作同步,一动一静,一刚一柔,当真是把这套双翼剑法发挥了八成。
颜洵想起一些往事。当年这套剑法还是大师兄从师尊的藏书阁中偷偷翻出来的。苍竹般的少年还没有后来那般清秀出尘,白皙的耳尖带着不易察觉的红霞,兴致勃勃地同她分享这本蒙了尘的册子。
只可惜,颜洵是音修。
她倒是也会用剑,但总比真正的剑修差了些许。两人比划的招式虽同剑谱上一致,却远远不能用出剑法该有的效果。不过,如今玄明似乎是寻得了他一直想找的搭档了。
倒也好。
颜洵看着他们使出剑谱中的最后一招。似是心中的喜悦之情难以宣泄,活了上千年的剑主竟像个毛头小子一般,又独自耍了一套他最举世闻名的“晨影万千”。剑意伴着蓬勃的灵力在夜空中炸裂开,像是烟花将四周一瞬间照得通明。那位小徒弟仰头看着上空的美景不住赞叹,预备扑入玄明怀中,竟然被他闪身躲开了。
白衣的剑修负剑背后,常年淡定从容如高山白雪的脸上带着惶恐。他看向湖对面树影下的两人,千言万语终究汇成一句,“洵儿,你何时出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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