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为分数不够被迫读了护理,扪心自问也负责地正视了它,对‘男姑娘’这个称呼非常尊重。只是亲戚间轻视的眼光总是让我难堪,如果我也能像师兄那样勇敢、有底气就好了……”
对自我境遇的吐槽并不伤人,可有些话就没那么中听了。
“听说师兄之前是生物和化学竞赛双料一等,直接免高考保录临床本博连读的。”
“虽然应该尊重师兄的个人决定,但选择护理始终收入有限,就这么放弃别人求不来的前途,多少有些任性了。”
所有的祈使句都在试图削弱自己傲慢语气,用尊重的借口将自己捧上道德高地,不过是为了后面顺理成章的自我价值输出、小心翼翼地表达自己的偏见罢了。
包装再精美也难掩非议的本质。一向不轻易和人产生冲突的祁冬青这一次没有忍住。
“既然选择尊重,是不是应该更谨慎地保留自己的态度呢?”他语气并不尖锐,但掷地有声。
身边的男同学愣了一下,立刻抓住漏洞回怼:“我有舆论自由,为什么要保留表达?”
祁冬青尊重舆论的感性表达,但看不惯其中的盲目。
他并不因为对方急躁的语调恼火,反而很平静地回应:“尊重作为动词应该被付诸行为,而非置于口舌。希望你在享受自由的同时,能够避免语义的前后矛盾。”
或许是祁冬青的话挑不出错,或许对方只是一时嘴快但心肠不坏,他并没有再听到辩驳。
“不好意思……”男同学支吾半天,脸上飘过一丝尴尬,只能闷头开始收拾自己的书包。
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祁冬青的职业病突然发作,顿时生出一种教育成功的自豪感。
“冬青,走了。”
钟怀远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第三排的过道里,也不知是否听到了刚才的对话,他依然是一脸的云淡风轻,仿佛世间恶语构成的利剑无法戳伤他。
活动结束时已是正午,正值食堂最拥挤的饭点,两人默契地达成了错峰吃饭的一致观点。祁冬青跟着钟怀远走到图书馆中庭,因为阳光灼热,最终一起在咖啡书吧外面的阳伞下落座。
咖啡书吧是国医大的校内勤工实体,在这里兼职运营的都是学生。祁冬青大学时期泡馆的时候会在中午过来小憩,对这里格外亲切。
祁冬青点了一杯燕麦拿铁,将菜牌推到两个人之间,对方自然地靠过来,好闻的茶味气息跟随手指落在了冰美式一栏上,也闯入了他的鼻腔里。
他认得这股气息,之前在钟怀远家里到处都充斥着同样的味道。自然香氛中混合着体温烘培过的荷尔蒙,性感又致命。
在上完饮品之后,钟怀远起身将椅子挪到了祁冬青的旁边。对桌的陌生感一下子被紧邻的亲密而取代,冲击着祁冬青本就溃败的心理防线。
钟怀远用眼神将祁冬青锁在原地:“为什么要和小朋友一般见识?”
祁冬青抿了一口咖啡,上唇沾了一圈奶泡:“我关心你才跟小朋友计较的。”
末了,他又补了句:“才不是我小心眼呢。”
“那个原因,你不好奇吗?”钟怀远用餐巾帮他擦掉奶沫,望着他水洗般的眼睛认真道。
祁冬青说:“好奇呀,等你愿意说给我听的时候,我再问。”
钟怀远心中的坚冰早就化作春水,他思忖片刻,毫不犹豫地开口:
“我妈妈曾经也是国医大护理学院的学生,不幸被这里的衣冠禽兽折辱,我就是她受到伤害的铁证。”
“她怀着我重返学校答辩,还要忍受那人为自保而编造的流言。她被重度抑郁折磨,回到老家把我生下没多久就离世了。”
“你知道吧?我表面的身世。”
祁冬青点点头:“嗯,你是钟教授过继来的儿子。”
“狗屁说辞罢了。”钟怀远第一次当着他的面说脏话,“其实,我是他私生子。”
祁冬青震惊于这桩丑闻,但未知全貌不予置评,他将话题引回了转专业的动机上:“所以你是想帮妈妈完成未竟的愿望吗?”
替她披上那件没能穿上的学士服,包括那条顶着猜忌的压力也想穿的护士裙。
“嗯,但主导的因素并不是。”钟怀远的声音里是无数次复盘后才会有的冷静,“后来我无意间得知认贼作父,最先想到的就是玉石俱焚。”
“他认我回来不过是有利可图,那我就彻底断绝利益根源,不让我的双手成为供他虚荣繁衍的沃土。”
“我的理由不过是冲动的幼稚报复。那个小朋友说的没错,我确实很任性。”
钟怀远曾视临床医学为毕生努力的事业,可是年轻的愤怒催生出不成熟的解决方法。迅猛燃烧后的灰烬无法再拼凑出理想的雏形,迟到的冷却让他心生悔意。
成长或许就是不断消化每一个选择带来的后果,无论是好是坏都坦然为此埋单,笑泪汗血共同构成了他身上疼痛的成熟。
钟怀远的脸上难得蒙了一层破败的凋零感:“我本名佟仞,可最终还是辜负了她寄予的期待。”
千峰万仞般坚定不动摇的意志,在他亲手扭转自己职业道路那一刻灰飞烟灭,只剩下沉默的灰黑——
唯有眼前人愿做其中唯一的青色。
“你的坚持也体现在反抗钟教授对护理专业的歧视上呀。虽然你中途换了一条赛道,但也有在认真恪守期许。”祁冬青试图安抚他低落的情绪,“阿姨看到你今天在岗位上的成绩,一定会感到安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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