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娟就那么一直看着他,掌心逐渐用力,攥紧了张向阳的胳膊。
她低声道:“你说什么?”
张向阳感觉空气中像是有风,风有形状,来回地扇着他的脸,他歉疚、痛苦、难堪又悲哀道:“陈洲,是我的爱人。”
“妈,对不起。”
他说完,整个腰弯了下去,眼泪淌了他满脸。
这就是他,没有办法去改变,也没有办法去隐藏,他只能这样,像上岸的鱼,将自己的肚肠抽出来,血淋淋的去承认一个和大多数人都不同的自己,他痛得无法呼吸,可他只能站着迈出那一步,背叛生他者来成全自己。
李玉娟站了很久,脑海里说混乱,好像也比不上十几年前的那个春天。
那天,她正在镇上买衣服。
哎呀,夏天要到了,给常青买一身薄一点的衣服吧,成天在外头巡逻,热也热死了,这个颜色好,不显黑,就这件了。
她高高兴兴地选好衣服,回到家,等候已久的邻居冲上来拉她,不好了玉娟,你老公出事了!
很奇怪的感觉,李玉娟现在都记得那种像是在做梦但又深刻地认识到那的确是事实的割裂感。
这辈子都不会有比那更痛苦的时刻了。
在众人面前她很少哭,她还有孩子,还要撑起这个家,她必须坚强,坚强到麻木,才有力气去种田、挣钱,养活她的儿子。
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拉开衣柜,看着那套衣服,才会蹲下身默默流泪。
人泡得浮肿,衣服穿不下了。
那就留着,留到老,留到死,留到她带着这身衣服去见他那一天。
常青,你说,是不是冥冥之中有注定?
我拿那套衣服,是想你要是人在,你心那么好,肯定愿意借给人穿一次的。
是不是你对我有暗示?
“向阳……”李玉娟的嗓子微微哑了,她问,“你答应过妈什么你还记得吗?”
张向阳默不作声地掉眼泪,他说不出话,说出来全是呜咽。
李玉娟继续道:“你答应妈做一个像你爸爸一样的好人,是不是?”
张向阳咬着嘴唇默默点头。
李玉娟道:“那你现在是好人吗?”
她松了手掌,慢慢地从上到下,轻柔地抚摸着她儿子的手臂,她这样艰辛地抚养长大的孩子,她看着他那张乖巧柔顺的脸泣不成声地慢慢点头。
多好的孩子,在十几年的艰难岁月里,她保护着他,他陪伴着她。
这是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两个男人里仅剩下的那一个。
“那就好。”
第93章
想忍住泪,想做出个男子汉的样子,张向阳努力平复着胸膛的起伏,然而在自己的母亲面前,他仿佛天然地卸下了一切防备。
在妈妈面前哭,不丢人。
张向阳微微弯下腰,他靠在母亲的肩头,将这么多年隐藏的压抑、委屈,还有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一股脑地全发泄了出来。
到底有多幸运,才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张向阳将李玉娟抱得很紧,语意哽咽,呜呜咽咽地说着李玉娟听不清的话,好一会儿,李玉娟才终于听清楚了他在说什么。
他说:“谢谢妈妈,对不起妈妈。”
李玉娟听清了,用力拍了下他的背,“说了多少次,不要动不动就对妈说对不起!”
李玉娟忽然怔住。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儿子常常向她说对不起,多到她都老要念叨让他少说点对不起?
好像就是从某一刻开始……只是她从来没有去深究过她那乖巧懂事的儿子到底是为什么总是那么小心翼翼地向她道歉。
“对不起,妈妈。”
这么长的时间以来,她的儿子一直满怀歉疚地生活着,而她却一无所知。
李玉娟的眼眸忽然湿了。
细瘦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了她的小孩。
她仰起脸,面上一片湿热。
“你没有对不起我,”李玉娟用力而清晰地说道,“向阳,你绝对没有对不起我!”
张向阳耳朵滚烫,眼泪浸满了他的脸颊,他的外表已经长成了大人的模样,而他的内心仍像幼儿一样渴望着亲人的理解。
跨出去那一步,他已经做好了前头是万丈悬崖的准备,迎接他的却是一片宽广无疆的温柔的海。
“谢谢,谢谢……”
他哭了很久,他妈妈没有劝他止住,只是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背脊,陪着他慢慢将心情平复下来。
这是张向阳活了二十四岁,哭得最痛快的一次。
它不伤心,不痛苦,它是高兴的,像卸了身上千万斤的重担那般轻松。
李玉娟拧了块毛巾给他擦脸。
张向阳很好不意思地接过毛巾。
李玉娟的心里有很多话想问他,可看到张向阳这样崩溃过后如释重负的模样,她又不想问了。
她的儿子她最清楚。
肯定已经不知道暗地里偷偷流过多少次眼泪了。
不问了,问也是剜旧伤疤。
李玉娟道:“你去歇会儿,我把鱼汤烧好,中午吃的简单点。”
“不用,我没事,”张向阳忙道,李玉娟接受了他,以这样惊雷落地却无声的方式,他急切地想做点什么来回报她,“我来吧妈,我难得回家。”
“跟妈还客气什么,难得回家才要多吃几顿我做的饭,”李玉娟推他,“去吧,回房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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