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曦虽不擅此道,然每日在他身边耳濡目染,多少也入了点门道,闲暇时拨弄两下,也颇得意趣。
一曲《秋风吟》刚尽,水榭外便响起一阵抚掌声,“从前只知郡主有勇有谋,敢爱敢恨,却不想还是秀外慧中之人,倒是我连瑾低估了。”
元曦循声回头。
连瑾顶着一身风霜寒气,逆光站在厅堂门口。
依旧是一身玄底金线的长袍,只领口袖口多了一圈白狐腋子毛,肩头加了一件玄色毛皮飞滚大氅。身形如剑,气势如虹,还是初见时那个飞扬恣意的少年。一看见她,眉眼便绽起醺醺的笑。
只是双颊微微凸起的颧骨,俊秀的凤眼底下泛起的淡淡青黑,都在无声告诉她,自己不堪鸩毒摧残的那段时日,他也是不胜煎熬。
元曦心头涌起一阵自责,从凳子上站起来,毕恭毕敬地敛衽行礼。
“曦和见过云中王。今日寻王爷,一则是为了给王爷饯行,二则是想向王爷道谢。鸩毒凶险万分,此番曦和能死里逃生,也多亏了王爷所赠的那浮萝鱼。没有它,曦和怕是熬不到现在。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王爷日后有什么需要,曦和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连瑾挑眉,“哪怕是以身相许?”
元曦愣住,愕着眼睛抬头。
连瑾忍俊不禁,道:“莫担心,我同你玩笑的。”
他伸手扯开大氅随意搭在一旁,自顾自走到元曦对面五六步之外的太师椅上,同她相对而坐。不等元曦动手,他就拎过跟前小几上的茶壶,给自己泻了一杯滚水,边吹气边接道:“你我之间,无须言谢。倘若早知那条鱼能有那作用,我就该多寻几条带过来。”
元曦心念微动,樱红的唇瓣翕了翕,却是欲言又止。
可连瑾是何等玲珑心思?只一眼就把她看了个透,“你今日寻我过来,应当还有第三件事吧,为了卫旸身上的毒?”
元曦交握在宽袖底下的手下意识攥紧,没回答,只忐忑又紧张地望着他。
他说得没错,自己今日特特大费周章寻他过来,除却想感谢他,为他饯行之外,的确还暗藏着第三个目的,就是那条那浮萝鱼。
鸩毒无解药,那条鱼是卫旸最后的希望。既然连瑾曾抓到过那条鱼,问他,定是比他们没头苍蝇似的到处寻找要事半功倍得多。
只是他们毕竟立场不同,这些年北颐国力日渐衰微,周围各国都虎视眈眈,尤其是他们的死对头南缙。不过是忌惮着有卫旸在,方才一直佯装相安无事。倘若让他们知晓,卫旸命不久矣,别说找鱼了,只怕明日阂国上下就会叫战火吞没。
是以元曦便是再想问他,也不敢直言。
可眼下,连瑾却直接将这事点破,还提到了卫旸身上的毒……
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顺着血脉逐渐蔓延向四肢百骸,元曦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捏着小手,抿着唇,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奶猫,随时戒备着周围。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她便会立刻惊起。
到底是把他当外人了啊……
连瑾在心底无奈地感叹,之前无论在卫旸面前吃了多少瘪,他都只当是过眼云烟,从不曾放在心上。然眼下,看着小丫头这般维护,他是真的有些嫉妒了。
他姓卫的何德何能啊!
连瑾默默翻了个白眼,嘴上却还是安抚说:“你放心,我没打算把他怎么样。趁人之危不是我的风范,便是你我二国终将有所一战,我也希望他能拿出全盛的姿态,堂堂正正同我在沙场上一决高下。”
他言辞坦荡,眉眼更是一派风清月朗,纯然不畏他人审视的目光,倒叫元曦心虚了,霎着眼睫嚅嗫:“我、我……”
却半天“我”不出个所以然来。
连瑾轻笑,也没戳穿她,只吹了吹杯盏中的滚水,语气平静地帮她将这份尴尬揭过去,“那鱼不是我抓到的,你想询问我出处,我也没法指点你上哪儿抓。否则看你这段时日叫这事揪心成这样,我早就告诉你了。”
这些都是实话。
他可以放任卫旸自生自灭,但却没法忍下心肠看她难过,哪怕最后她选的人不是他。
元曦的浓睫耷拉下来,表面上虽还落落大方地笑着说:“无事,这事原也和王爷无关,是曦和唐图了。”可眸子里的光到底是没适才明亮。
秋日本就萧瑟,便是捱到午后,阳光也无甚温度。
小丫头又生得及白,叫阳光一照,整个人越发显出一种宣纸般脆弱的美,仿佛轻轻碰一下便会碎。鸦羽般漆黑的头发柔柔散了几丝在鬓边,宛如一簇堪堪长出的花苞,明媚也可怜。
连瑾定定瞧着,不禁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三脚猫的功夫,娇弱的身子,明知打不过他,却偏偏敢跟他一斗。
红梅落了她满身,也飘进了他心里。
以至于午夜梦回时,他鼻尖都还散着那一缕浅淡的幽香。将她带回去,私藏一辈子,他不是没有这般想过。甚至当她被卫旸囚禁的时候,他连闯宫这种荒唐的念头都冒了出来。无论被她拒绝多少次,他都从未想过放弃。哪怕是现在,他也坚持认为,她跟着自己,比跟着卫旸要幸福千万倍。
可直到刚才,迈进这座厅堂,看见她这段时日为了那家伙到底清减了多少,他才第一次感觉到疲倦。明明人就在他面前,他却觉隔着一道银河,先前的坚持和笃定也都败给她一声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