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来了。
短暂地陪伴了他一会儿,让他才刚刚品尝到一点红尘中的欢乐,就又要离去。他都还没来得及好好跟她解释一回,也还没正式娶她为妻,老天爷就这么狠心把她带走了。
比从一开始就未曾拥有过,还残忍得多!
早知会有这么一天,当初她说要离开,他就该答应。如此,她就不会受这样的苦,即便不在自己身边,只要知道她还好好地活在人世间的某一处,他就已经很知足。
刻骨的悲怆毫不征兆地扼住他咽喉,再略微用点力气,便会要了他的命。
身旁似有人在哭,劝他要以大局为重,千万保重身体。
他觉得很可笑,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便是保全了大局,又有什么意趣?
在生死面前,世间的一切,哪怕是那个至尊之位,都显得那么渺小。他无处哀告,也无处诉苦。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铜雀台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的奉先门。
大雨如注,整个世界都在水中模糊了轮廓。
贺延年打着伞在后头追,哭嚎声叫雨声吞没。
他都听不见了,只在雨幕中,一步一叩首地拜行向奉先殿。雨水顺着发丝滑入嘴角,比眼泪还咸涩。
大殿两掖三十六支通臂巨烛彻夜燃烧不灭,照得满殿庄严森罗。这里是卫氏列祖列宗的供奉地,排排画像高悬墙上,被雨夜衬得肃然凝重。
卫旸跪在冷硬的金砖上,曾经的孤傲与矜骄都被他远远抛却,只朝他们深深泥首。
三岁失去生母亲妹,十五岁众叛亲离,跌落云端,十六岁又东山再起,时至如今,整整十八年,虽也偶尔拜佛,却从不信命,只相信自己。
然此时此刻,他只想向列祖列宗,向四方诸神求一个不可违的天命。
他愿为她扛下所有灾祸,替她度一切苦厄。
只求他的元元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而这一声声祈求,也似真的上达天听。
在大雨收势,东方破晓之际,那一直平放在床榻上、静如枯木的手,终于迎着第一缕天光,微微动了下指尖。
第54章 告白
当真, 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啊……
梦里一切混沌,唯有疼痛和难过是清晰的。
周围都乌漆麻黑,元曦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现在就是什么时候?就只是在一片一眼望不见底的黑暗中漂浮,兜转。
耳畔似有人在喊她, 声音凄切又焦急, 隐约--------------?璍带着哭腔, 撕扯得她心痛不已。
她很想睁开眼告诉他没事, 让他不要哭, 可眼皮却似灌了铅一般,无论如何也支撑不起来。好不容易遇着点光亮,却是在一座宽广又陌生的殿宇。
四面围墙高而阔, 天然含着一种威压。两掖巨烛通明, 照得墙上齐整排列的画像也格外庄严肃穆,越发衬得当中跪着的人渺小如尘,一拂即逝。
元曦认出来,是卫旸。
他深深叩首在地,一身纯白如雪的衣裳被大雨浇透, 同墨发一道,湿答答地粘在身上。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其他原因, 他双肩一直在抖。
出口的声音亦是颤抖不已:“我愿为她扛下所有灾祸, 替她度尽一切苦厄,惟愿列祖列宗,诸神佛陀, 保佑我的元元能逢凶化吉, 遇难成祥。”
一字一句都掷地有声。
元曦眼里发酸, 想喊他, 却发不出声;想扑过去抱抱他,又触碰不到他的手。只能看着他跪在那里,如玉长指扣着金砖缝隙,用力到指尖都发了白,还渗出了血,她却无能为力。
莫大的哀伤攫住她全部心神,她似溺水般,痛苦得不能自已。直到一束柔光温和地打在她身上,像冬日里的暖阳,慢慢化去她心头的寒霜……
意识再次从混沌中挣脱出来,元曦感觉自己像被人抱在怀中。
有甘辛的汤药不住往她嘴里灌,她不喜欢这味道,本能地偏头要躲。可那人却掐着她的脸,不准她扭头。她越躲,他就越用力,甚至变本加厉,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拍打她脸颊,疼得她皱起双眉,不得不睁开眼。
天像是刚亮不久,光线也甚是柔和,照得窗上的软烟罗如烟如霞,氤氲满室。
饶是如此,还是刺得元曦眯了眯眼,良久才适应过来。
模糊的人影随收起的光线逐渐在眼前清晰,凝成卫旸的脸。
不过几天不见,他瘦了整整一圈,眼下泛青,两侧颧骨凸了出来,线条分明流畅的下颌也凌乱长出了胡茬,整个人憔悴又狼狈。可望向她的眼神,却始终明亮如初。
“殿……下……”
元曦终于能张开嘴,唤他一声。
奈何体内的余毒还未全部拔除,她舌根还僵硬得紧,简单的两个字也叫她说得含糊不清。
卫旸却一点也不嫌,如闻天籁一般,迫不及待拥她入怀,脸靠在她颈窝,紧紧地,直要将她揉进自己骨血之中,好像他稍微松开手,她就会不见。
“元元……太好了,元元……”
声音沙哑也欢喜。
元曦被他勒得快喘不上来气,想推开他。
恍惚间,似有温热液体从他脸颊滑落,悄无声息地钻入她如云乌黑,没入她衣襟,灼得那片肌肤滚烫似火。不一会儿,她襟口便湿了一片。
渐渐地,连带着他双肩都细细颤抖起来。
相识六年,元曦见惯了他杀伐果断、叱咤风云的模样,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