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
“你的字,能行吗?”卫旸兴味地看着她,语气不乏嘲弄。
元曦的耳根“唰”地烧了起来。
因着家族蒙难,元曦虽也出身名门,却没法像其他贵女一样,正常入女学念书。只跟着流放地的一位夫子,学了几天《三字经》,拿树枝在地上写过几个简单的字。
错过了最好的开蒙时机,后来虽有卫旸亲自教导,帮她把学识补上来了,可这一手字还写得跟鸡爪子抓过一样,怎么也改不回来。
“所以才要殿下帮忙啊。”元曦也不虚,理直气壮地怼回去,“不是说名师出高徒吗?难不成殿下对自己没信心?”
卫旸挑了下眉梢,哼笑出声,重新夹了一块鱼肉到自己碗里,慢条斯理地继续剃着鱼刺,“我对自己的字当然有信心,就是没雕过朽木,心里没底。”
元曦起初没反应过来,还乖乖“嗯”了声,夹起碗里那块剃好刺的鱼肉,正要往嘴里送,人一顿,忽地抬起头,“你说谁是朽木?!”
卫旸没回答,只剃着鱼刺,双肩抖得厉害。
“不许笑!”元曦忍不住在桌底踢了他一脚。
卫旸咳嗽一声,还真收住了。可握在手上的筷子却颤个不停,分明还在暗笑于她!
元曦气得又踹他一脚,比刚才用力得多。
可这一脚就跟触及了什么机括一般,卫旸非但没停,还曲肘撑在桌上,放声笑出来,浑然不将她的警告放在眼里。
“姓卫的!”元曦气急败坏,连称呼都忘了避讳,只攥紧手里的碗,恨不能倒扣在他头上。
那厢卫旸似也没听见她这句失礼,不仅没治她个大不敬,还循声高高扬起下巴睥睨她。嘴角牵着一丝小坏,偏又坏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你能拿我怎样?”
灯火在他身上泼洒一身辉煌,也照进了元曦心里。
她愣在那,恍惚间,像是看见了太后口中那个骄阳般明亮桀骜的少年。
印象中,卫旸一直都是淡漠的,自矜的,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玉雕,浑身都凝满寒霜。即便带了笑,也都充满客套疏离,从来不入心。
相识这么多年,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除了冷漠和愤怒之外的其他情绪……
像是被他的目光烫到,元曦霎了霎眼睫,不自然地调开视线,“殿下同不同意,都烦请给一句准话。”
卫旸轻哼,倒也没再挑衅,“每日申时,来书房找我。”
许是难得开怀一笑,他心情真的很不错,平日总夹在言辞中的风霜刀剑,眼下都没了踪影。声音恢复了本来面貌,格外低醇悦耳,如山涧清泉,自耳边淙淙流淌而过。
连夜风都被煨得熏灼。
元曦心口无端撞跳开,像揣了一只小鹿,也不知是不是她想太多,那句来书房寻他,怎么听怎么别扭。
为免他瞧出异样,她忙岔开话题:“太晚了,我困了。”
说完,她便低垂着脑袋,起身要走。然步子还没迈出去,她便意识到了另一件严重的事——睡哪儿?
夜里山路难行,不好赶路。便是真赶回去,这个时辰,宫里也已经下钥,进不去。
住北苑倒是可行,奈何冬日山上闹了雪灾,北苑除了太后和宫人嬷嬷的住处,其余屋舍都在修缮中,住不了人。可若是留宿这间小院,就只有一间卧房,一张床……
元曦不敢继续走,更不敢回头,就一直木头似的杵在原地,任由红晕从耳尖一路蔓延至脖颈,没入领口。
卫旸似早就看穿她的顾虑,但也不慌,犹自不紧不慢地剃着鱼刺。
屋里安静下去,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说话,过了许久,滴漏嘴里才坠下一颗水珠,“滴答”掉入铜壶,打破了沉寂。
卫旸也刚好将最后一块鱼肉咽入腹中,这才终于肯开金口,却是说:“放心吧,我对你没兴趣。”边说,还边煞有介事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元曦:“……”
她也是忍到极限,反身抓起桌上的瓷杯就砸过去,却只得一声清脆的“砰”,和屋外某人爽朗的笑。
*
山间风大,入夜就更是寒冷。
元曦在屋里安置后,贺延年便命人将马车驱来,铺好厚厚的褥子,供卫旸歇息。
他却拒绝了,让人在院子里置了张摇椅,便躺上去,支头继续看来时那本无论如何也翻不完的书,颇有一种“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的执拗劲儿。
可这本书却像要跟他作对到底,便是到了眼下,夜深人静,没人再扰他心绪,他依旧没能翻过两页。
五感六识像是有自己的意识,总往屋子里飘,无论如何也集中不到一块。
忽然,里头传来一声“咚”,像是什么东西落地了。
很轻,卫旸却听得一清二楚,起身推门察看,果然是她把被子踢了,还跟小时候一样。
卫旸无奈地摇摇头,过去捡起被子。
见她睡相实在不好,都快滚到榻下,他又俯身,一手环在她颈后,一手绕过膝窝,轻手轻脚地将她抱起,欲往床榻内侧挪。
小姑娘自幼就没过过好日子,很是畏寒,冬夜入睡总得抱着点什么取暖,大约是闻见他身上的味道,就习惯性地向他靠过来。
抱着他,嘴里还呢喃着:“既白哥哥……”
像从前无数个寒夜,他练完拳回来,小姑娘早靠着木门睡着,人冻得蜷成一团。那时他们穷困潦倒,连最便宜的黑炭都烧不起。屋里便是盖被子,也冷得像个冰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