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下去的时候,陈千跃脑袋里浮现诸多画面,那一个瞬间,无数个从前涌到眼前。她不是个被感谢的孩子。这句话的意思很简单,但要参悟却很难。想来,那是在遇见戴引之后的某一个深夜,她迷糊之间醒来,身边的戴引抚着她的脸,轻声对她说谢谢,她惊醒,他又说了谢谢。陈千跃不懂他在干什么,只是胸口有一股深重的酸楚,已先于意识浮起。戴引告诉她,他记事起,母亲一直对他说谢谢,谢谢他来到这个世上,尽管他从来不当回事。但当他确认自己是那么爱陈千跃之后,他懂了他的母亲,因为他对陈千跃,也有一份感谢之情,感谢她作为人来到这个世界,来到他的身边,他根本不能想象没有她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戴引似乎十分动情,深吻她良久,才又沉沉睡去。陈千跃却翻一个身,背后发冷,她并不感动,相反,却遥远地理解了戴引的母亲说感谢的意味。戴引的母亲作为一个女性,在生下一个男孩之后,大概率能讨得比较好的生活——所以她要谢她的儿子,即便她自己都未必意识到。陈千跃理解这层意味,当然是因为自己的经历,她自己的母亲就从不感谢她的到来,她的母亲恨她,恨她不知好歹,选她做妈妈,恨她让她在另一个同样被苛责了一辈子的女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身边戴引均匀的呼吸传来,他睡着了,那么快。 从小没有担心受怕过的男人,才能睡得那么快,才能那么没有心事,才能有感谢另一个人的资本。像她那样的女人,唯有恨。
陈千跃胸口的酸楚,变得痛了。她永远记得,离开家时,身后空无的小路。没有人送她,连目送都没有。她就那样只身离开,仿佛从来都不存在。可她是存在的,她结结实实地在那个地方生活了快要二十年,她多多少少留下了或深或浅的痕迹,正因为她的确存在,她才更招人恨,于是也就更懂得如何去恨。她只回头看了一眼,就知道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回去,不会再回去了。回去是一个太温情的词,她的字典里容不下的。她不仅不会再回去,还要让他们后悔,要让他们同样的痛。
她是阴差阳错入的娱乐圈,但其实也不过是命运的安排,她想她还是有一点侥幸,有机会能让他们痛得更深。所以,她卯足了劲在这个圈子里向上爬,和谁睡一觉,她都没所谓,如果那样能爬得比较快,她就那样做,眼前的人再丑,灯一关也就是了,房间一黑,她的明天也就亮了。外人如何能懂得她这么做的目的,说她是想红,为了名利。不错,也确实是,但她是为了报复。她想看见,看见那些不感谢她来到这个世上的人悔恨和谄媚的嘴脸,想看见他们问她要钱而要不到的样子,想看见他们想让她帮衬弟弟而无法得逞的下场。她太想看见,所以她要红,更红,红上天,红到没有王法,红到再也不记得自己是谁。
可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在那么多个时刻,感到恶心,吞下眼泪。怎么会在这一个瞬息,看见的是一片灰暗的天。
“爸爸爱你。”
濡湿的嘴唇在她的身上滑动,胶衣的不适感根本比不过被人滑腻的舌头钻入缝隙的恐怖。她想起小刀,她跟她,短短相识,却在小刀身上找到一种她意想不到的力量。陈千跃隐隐觉得那也许会改变她的命运,但又怕自己抓不住。而大象奖的诱惑历历在目,大象奖之后,陈千跃就可以再飞上一个楼层。
胸口那股酸楚又微微有点甜腥,陈千跃几近窒息,又好像在吐血,她猛然头脑一炸,想起自己脖子里的狗绳,以及和小刀约定的计划。目前计划进行得虽然和预想得不完全一致,但也绝不到失败的地步。只要她坚持,这一步可以走下去。她知道小刀一定在焦急地等。她知道。
可是。
“等……”
濒临窒息,她硬挤出一个字,那边松了松手,让呼吸从得以在她喉间重新穿过。陈千跃喘息着,一边努力闭起双腿,让那从胶衣缝间露出的部分不要暴露得那么彻底。她伤痕累累的地方,她自嘲那都是工伤。本来那会是今晚的决胜点,只要对方用嘴舔了,涂在那里的药就会发挥作用,她就能联系小刀过来处理,可是。
可是。
一记狠狠的耳光兜头兜脸地劈下来,陈千跃眼冒金星,人也彻底倒向了地毯,趴在那里,鼻尖是地毯特有的织物气味和毛扎扎的触感,她似乎能感觉到藏在地毯缝隙里的皮屑、毛发和灰尘。眼泪也渗进了地毯里,无声无息,又仿似她从没有哭过。
“趴好。”
药还在那里,如果她趴在那里,她能预感到,他会舔掉。他舔掉了,那么大象奖还会有吗?小刀,你很不一样,但你有足够不一样到,可以也给一个抵得上大象奖的奖给她吗?她会终有一天被感谢吗?感谢作为一个女人,一个人,来到这世界上。
转变也只是一个呼吸间的事情,方案也想得很快,陈千跃吞下眼泪,突然柔声柔气地说:“我要上厕所。”
对面根本没理她,反倒是恶狠狠地在她屁股上打。
“我真的憋不住了。”陈千跃再说。
可对面仍旧没有给她反应,陈千跃等了片刻,刚要说话,感觉一个尖锐而冷硬的东西抵在那里,她一个激灵,下意识回头去看,却见一尊晶莹剔透的大象形状的奖座,它的象鼻子,正要被用作其他用途,陈千跃缩起身体,身后传来一句话:“这东西早晚是你的,现在拿来用一用,也不亏待你。你要记住,你是怎么拿到的它。”
轰一声!
天崩地裂,陈千跃全身的血气在抽离,这句话像一个惊雷掉在她面前,她眼看着雷如何撕裂大地,而她不由自主地掉进那裂痕中去。她咬紧牙关,预备承纳那一份屈辱,可自己选择的,又真的能叫屈辱吗。
“不是要尿吗?尿吧,就在这。”他说。
尿液淋在奖座上,也不过就像眼泪掉进地毯里,可以悄无声息地进行。小刀,对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