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们会在一起,”雪城重复她的话,又好像在说一种假设,“但会过得很辛苦,你或许会怨,有一天会不再喜欢我。”
“或者正好相反,”她打断他,笑,“你不再喜欢我。”
66上海往事7
路灯光昏黄,江雅言低头,睫毛在颧骨上投下阴影。雪城想起初见时的情形,在海员俱乐部的小剧场,兆堃叫她名字,她回头对他们笑,脸庞光洁,没有丝毫脂粉气,带着些许不以为然的神色。那种气派,他从未曾在其他女人身上见过,回想起来,他应该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爱她的。
“你要离开上海的事情,有没有对别人说过?”他沉吟着问,希望事情与他想的不同。
她怔住,片刻之后才缓过来,说:“应该是说起过的,又不是什么秘密,怎么了?”
那一刻,他是失望了,既是对她,更是对自己,什么都不能给她,反倒要她去动这样的心思,而她动了心思的那个人,又是兆堃。
“你知道他喜欢你,为你他什么都愿意做……”他字斟句酌。
“你什么意思?”她变了脸色,“我不过是请他帮一个忙,也是为了我们两个人。”
他无奈笑了笑,的确,她从来就是众星拱月的女子,想要什么,自有人心甘情愿的献上来,而且又是为了他们两个人,区区一个方兆堃算得了什么,一家店算得了什么,上上下下几十个伙计的生计又算得了什么。
那一夜,注定是不欢而散了,虽然很快他们就知道彼此都误会了。
江雅言并没对方兆堃说过什么,她找的是那个追求过她的法国人维侬。维侬早已经离开上海,并不知道后来她与王亦尧和翠西周之间发生的事。他听她说和家里断绝了关系,又急于要去欧洲,担心她遇到了什么难事,未曾向他盘托出。于是,他发电报给王亦尧,希望从侧面了解她的近况。
那一封电报不过十几个字,却实在是王亦尧求之不得的。
自从两人分开之后,江雅言再没找过他,他没想到她竟真的能做到这样决绝,连该她得的那一部分店股也不要了。翠西周也不是寻常的女人,事情过去之后就不再提了,仿佛这只是一段无伤大雅,可以忽略不计的插曲,轻轻一抹就没了,日子还是那样不咸不淡的过下去。
这种决绝或者冷漠却是他学不来的,他所做的只能是维持表面上的平静,私下里却从来没有停止打听江雅言的消息,哪怕是关于她的一点一滴都是好的。他听说她尝试自食其力,在文艺圈子里讨生活。而他家世代名医,各界人士都很认得一些,听说筹建美术馆,便辗转托人荐她去为吴侍秋工作。并不全是为了帮她,她不要他的东西,他却偏要她欠着他的,哪怕她自己不晓得。
他又向兆堃提及这件事,说江雅言在此地处境尴尬,想走却无人相帮资助。方兆堃是他的学生,也是江雅言的好友,他这么说仿佛也是很自然的,引出后面那一场风波似乎也是出于无意。
那座城不过就这么大,这其中的枝枝节节很快就都清楚了。但误会解了,心却也冷了。江雅言明白了雪城对她的不信任,或许这一辈子他都不会全然相信她,既是因为她过去的经历,也是因为他们太不相同了。而雪城也不得不承认他与江雅言可能真的没有继续走下去的缘分,他自问不能为她做任何事,甚至没有兆堃那样的义无返顾。
他花了很长时间去想,想清楚之后,写了一封长信给她。那封信她看了许多遍,几乎可以背下来,而后在阳台的角落里烧掉,没有回。其中有一句话,她或许一辈子都会记得:我们在一起,要么我不能成为我,要么你不是你了。
这一段短暂的□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过去了,没有几个人知道其中的因缘与结局。
兆堃还是把绅士商店盘出去了,按照战前的比例,把老Gordon的那一份股份折现给了Patrick,此外还给了雪城可观的一份,却被雪城婉拒。同行里许多人赞方兆堃是真君子,私下里又笑他傻,怎么样都好,何苦和钱过不去。
Patrick也清楚其中的利害,对此举是十分感激。他离开上海之前,郑重的对兆堃说:“倘若方家有需要,一定倾力相帮。”
兆堃倒也不客气,笑道:“说不定很快就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也请你尽地主之仪。”
Patrick自然是满口答应。
结束生意,安顿好母亲,兆堃去找江雅言,对她说自己准备去英国留学,进伦敦的皇家内科医学院学习。他没有去过英国,甚至未曾离家远行,有许多事情都不懂,英文也不甚好,希望能与她同行。
话虽是这样说,江雅言心里却很清楚,兆堃并不需要她照拂,反倒是他是想要帮她。她笑,谢过他的好意,而后对他说,她不走了,走不了,也不想走了,既是因为倦了,也因为认了命。
兆堃无奈,轻声道:“因为是我来问你吧。”心想她眼前的人若是雪城,肯定就不一样了。
江雅言还是笑,不置可否。
那时已是解放前夕,时局一天一变,很快就不是想不想走,而是真的走不了了。先是南京、杭州,退守上海,而后又是将近一个月的围城,当枪炮声逐渐隐去,恍然间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内战结束之后最初的几年,是这个城市的黄金岁月,经历过担忧、疑虑、是去是留,当尘埃落定,似乎所有人都放下心来,在这个崭新的清明世界里开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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