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阿尔诺带着茱莉走了,苏敏自己打车回去,三个人就这样一东一西的回家。苏敏一个人坐在出租车后座,突然觉得茱莉有点讨厌,往好了说是热情开朗,往坏了说就是有点咋呼,配阿尔诺不合适。继而又觉得自己挺怪的,有点卑鄙,阿尔诺找女朋友的事情,要她操什么闲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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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不会说话的人,衣服是一种言语,随身带着的一种袖珍戏剧。
——张爱玲
也就是在那一天,苏敏收拾东西,叫了辆出租车回家。春节那个礼拜,她都是在家里过的。开头几天,妈妈还在生气,不跟她讲话,有什么事情总叫她舅舅或者外公,甚至家里帮忙的钟点工传达。起先只是些程式化的话,比如:
“叫她下来吃饭。”
“叫她自己带好钥匙,深更半夜的回来没人帮她开门。”
很快就又开始管头管脚:“晚饭都没怎么动,去问问她到底想吃啥?”
“去跟她说不要整夜整夜的不睡觉,才几岁黑眼圈都出来了。”
“去问问她,身边还有钱没有?跟自己家里人没什么不好意思开口的。”
语气是冷的,听着却是焐心的。一时半会的,苏敏没好意思当面和解,但也着意多为家里做些事情,做家务,陪外公做复健,让妈妈不用那么辛苦。
直到有小年夜,难得一家人凑在一起吃过晚饭。饭后,妈妈在厨房水槽边上洗碗,苏敏走进去,捋起袖子帮忙。妈妈头也没抬,从旁边抽屉里拿了副橡胶手套出来给她。她接过来,伸手搂住妈妈的肩膀,头也靠上去了。
“哎呀,闹什么闹。”妈妈躲了一下,嗔怪道,脸色却并不难看。
苏敏扮了个鬼脸,对着她笑:“妈你总算跟我说话了呀?”
“谁不跟你说话了?这个家里还不就数你脾气最大?”妈妈横了她一眼,“我说你到底洗不洗碗,不洗出去,少在这里捣乱!”
苏敏一听吐了吐舌头,赶紧戴上手套开始洗。
才拿起一只碗,过了一遍水,妈妈就开口问她:“你在设计学校念书,成绩好不好?”
这是妈妈第一次问起D-sign的事情,听起来像是已经默认了她的选择。
“当然好啦,你女儿这么聪明,而且还有家学渊源嘛。”苏敏做出一幅得意地样子,心里却是五味杂成的。
沉吟片刻之后,她问妈妈:“有个机会可以去巴黎,很好的一间学校,还是念设计,你说我应不应该去?”
妈妈停下手里的动作,没有直接回答那个问题,反而对她说:“你知道吗,你那个外国同学后来给我打过电话。”
不用问,只可能是阿尔诺。
“他说什么?”苏敏问。
“还不就是叫我原谅你,”妈妈一边洗碗,一边慢慢地说着,“他说刚开始也很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念设计,后来看见你做衣服时的样子,那么认真,那么专注,就想通了,你是真心喜欢做这行,其他的事情,哪怕再体面、再重要,也没办法让你这么开心。”
她静静听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听他这么说过之后,我想起很多你小时候的事情,”妈妈停下手里的动作,继续说下去,“那时你两岁都不到,还没有一台缝纫机高吧,坐在工场间里玩零头布,能玩上一整天,一点都不吵。小学里放暑假,你照着一本旧裁剪书给娃娃做衣服,夏天身上出汗,粘粘的沾了好多线头,我看着都痒都痒死了,你自己好像一点都不觉得。”
那么多年前的事情,苏敏多半都不记得了,听妈妈这么一说,却又好像历历在目。
妈妈顿了一下,似乎还在回想她小时候那个窘样,很久才叹了口气说:“反正,我也想过了,不让你干这一行,不就是怕你辛苦,想让你过的开心嘛。真的,只要你开心就好了。”
这一番话说的苏敏眼泪都下来了,一头靠在妈妈肩膀上,唏哩呼噜的抽着鼻子。
“哎哎哎,你成心的是不是?都蹭我身上了!”妈妈嘴上这么叫着,却也摘了手套,在她背上轻轻拍着。
那天夜里,她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数日子,如果她愿意,下个月就可以去巴黎了,这样一个机会,她等了有好多年了。要是放在从前,她一定迫不及待兴高采烈的去了。但现在,她突然发觉自己心里多了许多别的事情,各种各样纷乱的念头,让她觉得前路依稀,使不出劲儿来。她不能确定,这个机会真的能像那些零头布、旧裁剪书那样,带给她纯粹的干净的快乐吗?她一遍遍的问自己,就像她曾经问方书齐:“你真的开心吗?”
随后的几天,她几乎寸步不离的陪着外公,上医院检查,去公园散步,下午坐在窗边里晒太阳。外公还像从前一样好脾气,总是说些好玩儿的话,大多数时间一点都看不出有什么不对。他的脑部扫描显示有过一次轻微的脑中风,奥兹海默症评分在临界线上下,但记性似乎一点都不差,反而比从前更喜欢聊过去的事情了,时间地点人物,甚至一些细节,都记的详详细细分毫不差。
那些事,苏敏以前也零零碎碎的听到过,但这却是第一次,外公从头到尾原原本本的把自己年轻时的经历说出来——
七十多年前,他十二岁,被母亲塞上去上海的长途汽车,拜了一个师傅,在一间英国人开的绅士商店里,做了整整三年的学徒,饭要跟别的学徒抢,才能勉强吃饱,没有书念,还要背师傅的儿子去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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