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前还会想,这样是不是不大好呢?
可是又为什么不呢?如果这世界上有一个人为你说出的任何话,都不会感到惊奇害怕,能够理解你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和每一句未说完的话,那么你还有什么理由把自己装成一个平平无奇的人,用和所有人一样的贫乏无味的方式说话呢?
“皇后娘娘,”谢晟凝视着随风摇摆的秋草,微微蹙眉,轻声说,“她说,我是谢家子弟,流着谢家的血,自当挽天倾,扶社稷,可是我后来想了想,觉得我身上并没有流着这样的血。”
他托着腮,慢慢想了一会儿,自嘲地笑了笑。
“更何况,谢不归本来便不是什么行善积德的好人,我总在想,他的血流淌了几百年,流到了那么多忠君爱国的人的身体里之后,可能就唯独在我一个人身上复苏了吧。”
“我想打仗,我想上战场,我从小就觉得这是我该做的事情,便是为这些事死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我不害怕,也没什么可怕的,就连眉头都不必皱一皱,”谢晟顿了顿,才继续开口说到,“可是去扶持着一个还未出生的孩子,去为一个走到末路的王朝奔波,将自己的一生都用在这样荒诞无稽的事情上,我并不喜欢,也不想做。”
季青雀抬眼看了他一眼。
“你看,这么虚无缥缈的事,我不喜欢,那个孩子也未必喜欢,就连这天下人,也未必喜欢这个这个留着宗室血的孩子,这么一件除了大义之外便无任何人喜欢的事情,那么为什么要去做呢?”他摊开手,眉宇间有一丝真切的疑惑。
“而且,皇后娘娘其实犯了一个很容易犯的错误,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你知道吗,不是我自夸,我从小就比旁人聪明,学什么都很快,从小到大从没有吃过什么苦头,想做什么都可以放手去做,想做什么都能做成,和张小胖那种又柔弱又笨的傻瓜一点儿都不一样。”
“你能明白吧,当你从小到大就强过旁人许多,天生就站在高处,低下头就能俯视天底下的大多数人的时候,是很容易产生一种飘飘然的错觉的,那种自己生而不凡,无所不能的错觉,好像天塌下来,都应该自己去扛一扛。”
谢晟沉默片刻,又笑道:“但是那只是一种错觉罢了,我和小胖他们并没有什么区别,不是点石成金的道士,不是腾云驾雾的神仙,一样被刀刺了便会流血,受了伤便要吃药,不是别人相助便不能活下来,感到了痛便日日夜夜想要偿还。我和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一样的,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存在旁人才能活到今天,独自一个人,做不成任何翻天覆地的事情。那时候所产生的无所不能的错觉,不过是因为无知。”
“皇后娘娘好像真的觉得那种托孤给重臣,单枪匹马,孤胆英雄,终于重建王朝的故事是真的一样,可这天底下其实没有那样的人,也没有那样的故事,但凡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没有人可以凭着自己的力量去做到这样的事情,所有的人都是弱者,我做不到,也没有人能够做到。”
“你说,对不对?”
谢晟静静想了一会儿,回过头,轻声问道。
季青雀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尽管她并不认为谢晟的这番话语里有试探的意思,即便当真是,她也不会因为胆怯而有所回避,她不回答,仅仅因为她还没有想明白。
她不明白她到底有没有资格,去回答这些和天地与世人息息相关的事情。
所以季青雀只是问:“所以呢。”
谢晟一只手拎着剑,一只手托着下巴,脸上泛起一丝笑意:“所以。”
“所以,我们要不要燃起一把大火,把整个世界都点燃,就像把这秋日的庭院烧得一干二净一样,将所有的杂草与荒芜都烧得一干二净,等到来年春天,等着看春草再生。”
季青雀偏着头看着他好一会儿,问到:“为什么呢?”
谢晟认真地想了想,说:“因为我要言而有信啊,对皇后娘娘的托付,即使不能做到全部,做到一部分也行吧。”
“而且。”
他笑着说:“宏大的复仇,不应该以火光点缀吗?”
瑟瑟秋风吹过荒芜的秋草,枯黄秋草犹如波浪摇曳,一片淡金色的潮水,而谢晟说过这番话后,便像是无事可做了一般,又将剑横在膝头,随意地擦拭起来,愉快的擦拭着,时不时弹一弹剑身,发出清脆的响声。
草叶摇曳,簌簌作响,好似一片秋日的原野,季青雀久久望着谢晟微笑的侧脸。
这不是第一次了,但是她依然会觉得奇怪,谢晟灵魂里有一部分,好像和她是相同的。
他口中说出的话,好像总能这么轻而易举的,填补上她心里空掉的轮廓,恰如其分,严丝合缝,好像就是从那里取出来的一样。
有朝一日,如果真的要下地狱的话,他们一定也会走同样的路,受同样的刑,被判同样的罪。
那时候,深不见底的森罗地狱,遍地是滚烫的岩浆,雪白的刀尖在前路上高高耸起,四处都是恶鬼的嚎叫,而她身边的谢晟,会不会依然像现在这样,轻轻微笑着呢?
顶着整个地狱的火光与悲鸣,那副场景,说来倒也确实美好。
秋风在静静的吹。在蓝天上飞过一只纸鸢,似乎还有孩子清脆的笑声,秋天的光徐徐洒落下来,天空悠远高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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