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和朱纨共事的官僚纷纷上书,抖露朱纨督军期间诸多恶行。局势似乎很明了,朱纨贪功,刚愎自用,排除异己。皇帝听到朱纨死讯的时候没说什么,但军不可一日无帅,倭寇打到一半,好不容易取得的胜利局面不能半途而废。皇帝问谁能胜任,最后官员举荐,由南京兵部尚书张进担任新任督军。
朱纨冒进,换了帅后按理会肃清很多。但沿海战局却胶着起来,原本已经偃旗息鼓的海盗又开始流窜,朝廷几百万两白银砸下去,倭寇始终打不完。
端午过后,夏意日长,夜晚的风也是温柔静谧的,蝉鸣声在绿荫中此起彼伏。陆珩又天黑了才回府,王言卿让丫鬟去摆饭,她亲手帮陆珩脱飞鱼服,说道:“日子一天比一天热了,你还全天在外面跑,多少注意些避暑。”
王言卿今日穿着松绿色软烟罗长衫,陆珩原来觉得没有人能把绿色穿好看,但王言卿这一身窈窕袅娜,莹白肌肤在绿纱下若隐若现,显得越发白皙细腻。
王言卿正在帮陆珩解衣襟,陆珩顺势搂住她的腰肢,感叹道:“果真冰肌玉骨,清凉无汗,要我说,带什么东西都不比抱住夫人更避暑。”
王言卿动作被他压住,她用手肘撞了撞他胳膊,嗔怪道:“别闹。抬手,换衣服呢。”
陆珩看了王言卿一眼,慢悠悠放开她的腰,抬起双手。王言卿帮他换了身家常衣服,外面的晚饭已经摆好了。两人去外间落座,正要吃饭,外面忽然急匆匆跑来一个侍从,停在院中抱拳:“都督,宫里有诏。”
陆珩没办法,只能放下筷子,换回朝服,立刻进宫。陆珩路上腹诽,皇帝这是存心不让他过夜生活。不过,皇帝这两年越发潜心修道,连早朝都罢免了,臣子等闲见不到皇帝。这么晚召陆珩入宫,多半是有什么急事。
陆珩赶到西内。皇帝如今已经不住在紫禁城,而是搬到西内。西内原是皇家园林,内有奇花异草,假山流水,三个湖泊连绵开阔,水雾渺茫,配上宫殿里缭绕的烟雾,在夜色里当真有些仙宫的意味。
守门太监见了他,施施然行礼,道:“陆都督,随奴婢这边来。”
自壬寅宫变后,皇帝再也不相信宫人,更不相信臣子,索性搬到西大内,身边人手全由自己调度,再不接受古往今来约束君王那一套。皇帝甚至连早朝都不上了,每日待在西大内,只有他信得过的太监才能近身。臣子想见皇帝,只能先写折子禀报,然后等皇帝召见。
但若以为皇帝不上朝就不理政,那就大错特错了。朝政大权依然牢牢掌握在皇帝手里,而且因为早朝取消,大多数臣子不再参与议政,唯有管事的臣子单独向皇帝禀报。如此一来,君臣平衡彻底被打破,臣子相互猜忌又无法把控皇帝,只能内部混战,皇帝退出这场博弈,彻底成了评委和看客。
陆珩是少数能正常接触到皇帝的臣子之一。太监见了他,不敢刁难,立刻引着陆珩去见皇帝。
陆珩刚一进殿就闻到一股丹药味。他面不改色地低头,对帷幔后的人影行礼:“臣参见皇上。”
皇帝穿着道袍,坐在炼丹炉前,问:“对倭寇局势,你怎么看?”
这可是个送命题,陆珩心中飞快闪过这段时间的人和事,兵部一切如常,夏文谨忙着给二皇子启蒙,那就是内阁剩下那几人来见过皇帝了?陆珩的思量在眨眼间,他不动声色,很快回道:“总督张进在南京多年,熟悉海务,行事谨慎,爱民如子,有他督军,应当很快能传来捷报。”
在官场上,弹劾不一定是责骂,夸赞也不是为了你好。陆珩这些话看似是肯定张进,其实字字都有其他含义。
张进是江浙人,出身贫寒,但找了一个有钱岳父,资助他科举当官。之后张进留在家乡,在南京那一带当过知府、侍郎,借助职权给他岳父大开方便之门,是南方很典型的科举、乡绅互利模式。陆珩说张进熟悉海务,实际上是暗示他和当地乡绅商贾一条心;行事谨慎即自他督战以来,沿海再也没有剿灭过大伙海盗;应当很快能传来捷报,意味着他还没传来过捷报。
皇帝听完,从丹炉前站起来,走到桌边拿了一本折子,道:“刚才严维进宫,送来了一本折子,据说是九死一生才递到京城的。你来看看。”
陆珩进入帷幔内,接过折子,垂眸仔细看。
折子出自兵部侍郎赵文华之手。张进也是兵部尚书,但一直在南京供职,而赵文华却是从北京出去的,沿海巡视到浙江。陆珩印象中除夕假后就没见过赵文华了,看来,赵文华假借回家过年之名,实际上奉了皇帝密令,去江南暗访了。
正月,刚好是朱纨自尽之后。皇帝虽然免了朱纨官职,并命人捉拿朱纨回京,但并没有想杀他。然而送回京的却是朱纨的死讯,皇帝表面上对朱纨之死没说什么,实际上却记恨在心,暗暗派人去查访。
赵文华耗时小半年,今日才送回奏折。奏折中说倭寇只有少部分是东瀛浪人,其余八成都是自己人。他们不顾海禁和外人走私交易,所谓海盗,就是放弃务农,投身出海,给浙闽乡绅商贾和西洋人牵线搭桥的中间人。朝廷有海禁,沿海官员为了掩人耳目,将这些人一并称为倭寇,以东瀛人之名掩饰私底下的出海交易。
海贸每年产生巨额利润,不经过朝廷,都流入当地乡绅、官僚腰包。倭寇一事私底下根盘错节,甚至好些官员家中都或直接或间接地和海盗有联系。东南海师征讨倭寇,根本就是出工不出力,甚至开打之前官员就提前给海盗放风,如此一来,倭寇怎么剿得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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