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一鸣想到酒席上听来的消息,他考中举人那年,陆珩才刚刚出生。如今他还在七品芝麻官打转,而陆珩已经是御前正三品指挥使,连阁老见了他都客客气气的。
陶一鸣叹气,人各有命,英雄出少年,真是无可奈何啊。
陆珩一路走来,两边人看到他都忙不迭行礼。他很快到达御殿,守门太监赶紧迎上来,满面堆笑道:“给陆大人问安。陆大人,您今日回来了?”
“是。”陆珩微笑着颔首,“臣来向皇上复命。劳烦公公通禀。”
“陆大人客气。”太监摆了下拂尘,说,“陆大人在此稍等一二,杂家去去就来。”
太监进里面传话,陆珩停在殿前,平心静气等候。日照西沉,光线中折出灿灿的金,他笔直站在阳光下,腰上悬挂着绣春刀,兼之他皮相白,脖颈长,身量高,飞鱼服穿在他身上尤其漂亮华丽,在盛大的夕照中仿佛会发光。
来往的人都忍不住朝他这个方向看来。陆珩面对众多视线安之若素,他在心中预演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情形,脑中突兀地浮现出昨夜的对话。
王言卿问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陆珩想,他确实很久,没有遇到过这么有趣的人了。
陆珩一直觉得世人惧他厌他又羡他敬他,恨不得复制他的经历取而代之,但无人真正懂他。
包括皇帝。
他们是君臣,谈何友谊,不过是被童年情谊美化过的利益罢了。但王言卿昨晚问出那句话后,陆珩意外地发现,这个人好像出现了。
她能看穿他的伪装,察觉出他藏在微笑下真实的意图。陆珩这两天确实在陪程攸海、陶一鸣做戏,但陆珩也没想到,程攸海竟然胆大包天,敢把白莲教牵扯进来。
陆珩暗道程攸海找死,不过,程攸海倒给陆珩提供了一条新思路。
当日在清虚观,陆珩笑吟吟地和程攸海说起唐赛儿剪纸为兵的传闻。程攸海以为陆珩在试探他,其实,那是陆珩的真实想法。
陆珩不信求神拜佛、转世轮回这种说法,但皇帝信。这个案子查到现在有三层真相,第一层是程攸海骗陶一鸣的,程攸海声称他们两人可以联手善后,先伪造祭坛,再假装清虚观道士和白莲教勾结,把活人变成纸人,这样就可以将河谷村村民失踪全部推到唐赛儿妖术上,不会牵连他们任何人。
第二层是程攸海的真实意图,花里胡哨的纸人作祟都是障眼法,程攸海真正想做的是杀掉陶一鸣,引导众人以为陶一鸣和白莲教勾结,关押壮丁,事败后畏罪自杀。
而第三层,才是整件事情的真相。根本没有白莲教也没有妖术,事实上就是村民偶然发现了金矿,地方官欲要私吞,不料百姓御前喊冤,暴露了他们的所作所为。知府和县令为了掩饰金矿,相互推诿,才导出这么一场大戏。
和前两个版本相比,真正的结果显得乏味而简陋。真实的犯罪动机往往都很丑陋,所为无非财、色、仇,和动物没有区别,根本没有那些戏剧性的、不得已的原因。
陆珩洞悉了陶一鸣、程攸海各自的想法,但他没有戳穿,而是将计就计,把程攸海、陶一鸣全部带回行宫。他将三种可能都提供给皇帝,皇帝需要什么真相,他就把破案结果变成什么模样。
程攸海善后做得太粗糙了,留下不少破绽。但如果陆珩来做,就能处理得天衣无缝。
这才是他策反陶一鸣做戏、将程攸海骗至行宫的真正目的。和他朝夕相处的锦衣卫没看出来,王言卿却察觉到了。
陆珩当时心里就在感叹,她如此通透可爱,他怎么舍得将她放走呢?昨夜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当他把他的想法告诉王言卿后,王言卿睁大眼睛,一脸幻灭地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在她看来,陆珩既然已经查出真相,要做的就是揭穿一切,拨乱反正。而陆珩却隐而不发,甚至要为了上位者的心意,伪造破案结果。
王言卿无法接受,陆珩只是对着她笑了笑,说:“因为,我是锦衣卫。”
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无论真相多么丑陋都要让实情大白于天下的“包青天”是文臣做的,他们可以两袖清风,以命死谏,但陆珩不是。他是锦衣卫,行走于黑暗与阴谋,他要做的不是名留青史,而是维护皇权,让这个王朝平稳地运行下去。
有人站在光明处接受史书称颂,万民敬仰,就要有人站在黑暗里,经手一些见不得人的脏活。
这些,可能现在的王言卿还不会懂吧。但没关系,她也不需要懂。
陆珩控制了王言卿的行动,将她变相软禁在庭院里,然后来圣前复命。他想法刚落,禀报的太监就回来了。
陆珩对太监点头微笑,从容踏入金銮殿。
陆珩进去时,皇帝正在和道士陶仲文说话。皇帝问:“白昼时,朕看到一股风绕着朕的车驾旋绕不绝,此何祥也”
陶仲文穿着道袍,作势掐算了一会,说:“回圣上,此乃主火,恐有大火之兆。”
皇帝听到问:“何解?”
陶仲文高深地回道:“圣上有所不知,此火乃天意,终不可免。臣已用道法消灾,可谨护圣躬安康。”
皇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两旁侍奉的宫女太监虽然垂着头,但心里都不以为然。皇帝问今日奇怪的风象是怎么回事,陶仲文说有火灾,而具体问他火灾在什么地方时,陶仲文却说不出来。陶仲文又说这是上天的旨意,避免不了,又说可以用道法给皇帝消灾。前后矛盾,含混不清,这不是坑蒙拐骗还能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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