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央没有说话。
宋斐却若有所指,话里有话:“不过,我倒很好奇,今天的裴央妹妹,原来和两年前的裴老师,也能很好的重合。你看过了这么多基金会背后的脏事,还相信那位魏警官的理想主义和幼稚正义吗?”
裴央眉目一凛,扭头瞪了他一眼,不再对这个无解的问题多做纠缠,更不愿意和他讨论魏延的幼稚与否。
她捏紧拳头,径直越过他,沿着熟悉的走廊向前。
他们两人各怀鬼胎,一前一后,走出尚未几步,身后突然一阵喧哗,继而是一阵稀里哗啦药瓶破碎的声响,一众护士从前台涌来,继而一并围到走廊最里侧的一间单人病房外。
裴央拧眉看了一眼,今晚她本已心烦意乱,不想再多管闲事,刚要离开,宋斐却一把拽住她手腕。
她语气不佳,没好气地问了一句:“宋斐,你又想看什么热闹?”
宋斐笑得颇为欠揍:“没什么,但你刚不是还在骂我不知道怎么解决问题的吗?现在正好有个活生生的例子,你可以见识一下,就会知道到底是谁想法天真了。”
他的话音刚落,里间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的响动。
“赶快按住他!他又乱动,李姐,你帮我拿镇定剂啊!”
“有没有多余的人手,出去控制一下别的病房啊,他老是半夜大喊大叫的,吵到别的病人,我们还怎么值班啊!”
“喂喂喂!镇定剂来了,谁给他推——按住啊,按住,我给他推镇定剂……”
“我靠!按不住——喂!拦住他拦住他啊!!喂!前面的,小心啊!!”
裴央听到愈发动静大的喊声,下意识地一退。她低下头,往边上挪了几步,直退到走廊最里侧,背靠病房门,心里暗骂宋斐净做些不讨好的傻事。
却在不经意地一瞥间,——
她听见宋斐低声,在她哑然的同时,骂了一句脏话,“妈的,到处都找不到人,居然在……”
发难的病人被几个女护士拽住手腕,刚刚跑出病房不到数步,年纪大些的护士长便上前将人压住,手起针落,也不管扎的准不准,只猛刺进血管。
病人吃痛,低吼了一声,已被数人压住手脚,仍不住反抗。挣扎间,露出后背皮肤尚未痊愈的烧伤痕迹,形状可怖,凹凸不平,一直蔓延到后颈。
“护士长,给他打针啊!”有人叫喊,“赶快按住他,有没有绳子!”
又一根肌肉松弛剂剂递来,这次病人挣扎不及,镇静剂推进血管,他复又强拽片刻,肌肉力量却逐渐松懈,失了力气。
右颊贴地,双目无神,再不能挣扎。
“……”
宋斐见证过这一场惊心动魄,回头,却看到出人意料的平静。
事实上,在那一瞬间,裴央的大脑一下子恍惚像是倒垃圾一样,“哐哐”间半生记忆倾倒一地。其间全部关于那个少年的、那个男人的,多是布满期盼和向往的、洒满阳光,怀着或羞涩、或欣喜、或一同前行的心情。
而现在,他被压在地上,从嘶吼到沉默,最终两眼无神。她无法接受,更无法漠视,这也直接导致她大脑死机,除了流泪的生理反应以外,再没有别的动作。
她只得咬紧牙关,却依然唇齿颤颤。
深呼吸,几乎不及思考,她甩开一旁试图揽住她的宋斐,数步奔上前去,跪倒在那个病人身边。
周遭一群护士讶异看向她,忙出声提醒:“这位小姐,我们正在稳定病人情绪,麻烦你先……”
她不理睬,只俯身,近乎趴到他面前,而他双目发直,面无表情。
经验老辣的护士长看出她情绪同样不稳定,安抚道:“这位小姐,你是不是和这位魏先生认识,但抱歉,你可以改天再来探望他,现在他情绪不稳定,你知道,外伤诱发癔症,他的整个治疗过程在心理上和生理上的压力都过大,所以情绪经常性的不受控,你现在过于靠近,我们很难保证你的安全,麻烦你配合一下——”
裴央没有回应对方。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却温柔地竭尽全力,一字一句,噙着泪眼,只是问他:“魏延……”
“魏延,我是谁,你认不认得出我?……魏延?”
他不曾看她,她却依然伸手,就像当年他即使拽住险些摔倒的她一样,试图扶他起身,“你是不是不舒服,我扶你起来,来,你用……”
护士长看出不对,想要阻拦,但已来不及,魏延用尽最后力气,猛地伸手,狠狠一推!
“离我远点!”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带着厌恶和毫不掩饰的恨意。
而她在措手不及间,受了那一下,向后趔趄一步,瘫坐在地,怔愣间一动不动,连护士们的搀扶与道歉,也尽数被屏蔽在外。
裴央呆呆看着他的脸,看得双目发涩,却仍旧没能看出哪怕一点疑惑又或是挣扎来。
由始至终,宋斐都站在原地,没有上前。
他以为会见证一场相当之感人的重逢,拥抱,甚至连南丁格尔的剧情都已经构设好,但直到魏延被护士们扶回病房,整个场面只有嘈杂和难堪,嚎啕与呜咽。
他看着裴央从面无表情的平静到接到突如其来的情绪爆发,声嘶力竭,恸哭到喉口嘶哑,谁也劝不住。仿佛有个灵魂生生从她优雅的外壳下撕裂,在剧痛中,将她活生生从梦境中拽离面对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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