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猜见清黛神情微怔,怕她多想,赶忙又耸耸肩,转移话题:
“也罢,不说这些了。其实我这儿还有一封信,也是老头子托我给沈猎的。可这两日我看这小子忙得脚不沾地、头脚倒悬,想也没空搭理我这个本就不亲厚的姐姐,是以我便想干脆把信先放在你受伤,等哪日你们都有空了,你们在一起打开不迟,这样我也算是将老头子交给我的这最后一件事也了结干净了。”
说着,她便从袖袋里重又摸出一只和上次在沈家众人面前宣读的文书同样封皮的信函,轻轻交到了清黛手中。
清黛收下后便随手放进了自己的袖袋里,两个人转而又絮叨了几句旁的琐事,恰好府里的管事婆子又来寻清黛去处理些突发情况,她们便又就此别过。
谁想她刚料理完这厢的麻烦,连口水都没喝上那厢便又有接二连三的问题和琐事寻到她的头上,这一忙竟让她一口气忙到了天黑,一时倒把信的事抛在了脑后。
直到夜来她沐浴完,准备起身换衣服的时候,才恍然想起还有这么回事,赶忙让阿珠去自己刚刚脱下来的衣裳重新翻找。
等她裹着寝衣从净房里走出来时,便见沈猎坐在窗边,手里刚好就抓着封拆开的信。
“是在找这个么?”
清黛认出他手边拆开的信封时还愣了一下,方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眨了眨眼,“你看了么?”
“自然。”沈猎扬了扬手里的信纸。
清黛见状,旋即又让屋里阿珠她们退了出去,只单独留下他们两个人,方便说话。
已是隆冬,寝阁里虽供了足够的炭火,但清黛却也只穿了件单薄的蚕丝寝衣,沈猎怕她冻着,趁她走到自己身边时,便把自己身上的外衣脱下来披在她的肩上。
“这些日子你本就辛苦,可别再着凉了。”
清黛刚刚沐浴完,身上还暖和得很,本是不冷的,不过她却喜欢他衣服上沾着的他的味道,也便乖乖任由他把自己像裹粽子似的裹起来,揽至膝上怀中。
“信上都写了什么?”。
尽管他已经足够收敛,但她依旧还是凭着自己对他的了解,看出了他眼角眉梢周围萦绕着的淡淡惆怅和讥诮,忍不住问。
沈猎见瞒不过她,便也不再想瞒她,索性将信直接摊在了她眼前。
纸上的字迹工整苍劲,想是沈光耀趁着自己尚有余力时写下的。
信中所言,也无非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在死亡来临的前夕,他终于学会了站在沈猎的角度思考,开始意识到他和沈柯氏给他带来了多少苦难委屈。
他虽不曾直言认错,却满纸满笔都在认错。
“……吾与尔母少年结发,也曾伉俪深情,举案齐眉,却因吾一念之差,误了尔母,亦误肖娘,更误尔矣。…尔母所有过错,皆因吾起,望吾去后,尔勿怪尔母痴执,莫与其争锋怀恨……”
清黛:……
她的话还是说早了,书信之末,沈光耀笔锋一转,仍在为沈柯氏说情。
说来可笑,一对生前的怨偶,一辈子互相冷落折磨,临死前反倒开始顾念旧情了。
她胸腔里莫名有些犯恶心,就要将信抢过来一把撕了。
可沈猎却忽然收紧手指,将信纸攥在手中。
清黛有些疑惑,抬眸却见他神色郁郁,像是有话要说,便不再动作,耐着性子等着他启唇张口。
“他心里一直清楚我并非野种,只是和沈柯氏过不去,才不肯承认。沈柯氏恨我,也并非因为生我时难产又累及声名,她是觉得是我克死了我大哥。”
清黛混不知他竟会如此在意沈柯氏的这句话,忙温声安慰:“沈狩将军殉于天胤年间,你我却生在宝和十七年,说你克煞沈狩将军简直就是无稽之谈,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沈猎摇摇头,长舒一口气后忽又自嘲地笑了,“我只是忽然想起幼时许多事。那时我刚刚被接回侯府,想到我原来并非是村子里孩子们笑话的,没爹没娘的天煞孤星,本是满心欢喜,一心想和他们多亲近亲近。
“为了让母亲对我笑一下,我也曾亲手摘过沾着晨露的春花,想要亲手簪在她的云鬓耳畔;为了得父亲的衷心褒奖,我也曾天不亮就爬起来苦练拳脚,只为在他的寿宴上为他长脸……结果呢?”
结果,他苦思冥想挑了半天的鲜花被随手丢出了窗外,落进尘泥,任人践踏。
结果,他日夜期盼的繁华盛宴压根就没有他的席位,他孤身在园子里从清晨等到深夜,都不曾等到任何人。
沈猎越想越觉得好笑,情不自禁的,就笑出了声。
只是他虽在笑,眼中却深含恨意,半张脸阴沉沉的,颇有些狰狞。
清黛看在眼里,知他本不想笑,却又没办法哭,所以只能用这种别扭又怪诞的方式发泄情绪,心里又酸又疼,不由倾身将他抱住,紧紧搂着他的脖子。
“心里不好受就哭出来吧,这里只有我,没有别人。”
他却靠在她的肩上摇了摇头,止了笑,“无甚好哭的,都过去了。”
“那……你还恨他们吗?”清黛感觉自己问了句废话。
沈猎的答案也毫不意外是肯定的。
“虽说都过去了,但我非圣贤,永远劝不了自己去忘记,去释怀。他人负我,我又为何要按照他们的期望而活?就凭他现在是个死人,她是个疯子?不,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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