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疯魔般地蹲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捡着满地的残渣,锋利的陶瓷碎片将他的手指剌出一条又一条看不见的伤口,被上面沾着的药酒不断刺激,火辣辣地刺痛着,却依然无法令他停下手上的动作。
在暗处冷得太久的人,怎能不渴望阳光?
哪怕这温暖背后其实是冰冷的荆棘,是毁灭的火海,他也甘愿一头扎进去。
……
此夜,同样夜深未眠的还有宁国公府。
府中正房的厅堂静悄悄的,除了一两个主子的心腹,便只剩下康和郡主母子俩。
时间随着堂屋角落里的滴漏一点一滴地逝去,康和郡主坐在大屋的长炕上,背倚鹅绒软面大迎枕,保养精细的纤纤玉指染了鲜红蔻丹,一下一下地点在那张金丝紫檀雕花小几上。
“母亲!”跪在地上的易君彦激动地磕了个头,“儿子这辈子都没求过您什么,向来都是您和父亲说什么儿子就去做什么,从未有过半点违背,唯独在这件事上,儿子想求您让儿子自己做一次主吧!儿子真的不愿娶那周家姑娘!”
“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听凭儿女自己做主的?何况芸儿是那般温良贤淑,家世虽说不是顶尖,却也是咱们华都城的名门世家,怎么就配不得你这个金尊玉贵的小公爷了!”
康和郡主眉头一皱,百思不得其解道,“我却不知孟家那南蛮来的丫头究竟有什么好,南太夫人夸她,你姐姐夸她,各家夫人小姐都喜欢她,连你这个自小什么环肥燕瘦没见识过的,也像是被她灌了迷魂汤似的。区区一个南疆土司的外孙女,父母连爵位的边儿都摸不上,就这么值得你们眼珠子似的护着?!”
“周家姑娘是否温良贤淑我不知道,但母亲你是知道的,阿姐的性情又与母亲你像了六分,连她都将阿宝视如亲生姐妹般爱护亲近,又怎知母亲在了解阿宝之后不会如此?”
易君彦急切地用力一拱手,据理力争,“英雄莫问出处,若以出身家世论成败论高低,那我朝高祖在争得天下之前不也只是个街头混混,那为何最后偏偏是高祖爷从各路豪杰中杀出一条血路、一统江山了呢!”
康和郡主冷笑不已,“高祖当年若无沈天星与我易家先祖帮衬,你以为他就能坐稳这个江山?不说沈家,单论咱们易家,在这华都府落户的年限可远比他宋氏天家还要早上几百年呢!”
“母亲自己也姓宋,还望母亲慎言!”易君彦非常不喜欢母亲这种口气。
转念忽觉自己受了那小丫头的影响太深,竟也这般风声鹤唳起来,却不知是幸与不幸。
他不由舒了口气,凝神又道,“我知道父亲和母亲心中有大事,万般筹谋不过为此,但母亲口中的所谓区区南疆土司,却是手握五万铁甲象兵,权势财力可撼动南疆瑶、阳二州的柔夷莫府!
“而今孟岸大人又被远调北境,掌三十万边军,收一方之安宁,这难道不比那些虚无缥缈的世家、爵位来得更为实际么!”
“我姓宋又如何,说到底不是同支同系,他们宋家的人何尝将我和你外祖当做一家人看待!在他们眼里,我黎王府不过就是趋炎附势,妄攀高枝的小人尔尔,何尝正眼看过我们一眼!”康和郡主轻蔑地笑着,目光冷而凶狠,“你可知我为何执意让你与周家联姻?”
易君彦心里知晓,但为了顾全母亲的面子,还是摇了摇头,没有直接驳斥。
康和郡主耐着性子与儿子分析道:“是,周家而今是有些落了,但他们如今背后所倚仗的却是太后,是柯家。你说柔夷莫府的财力权势能够撼动瑶阳,那么柯家呢?以柯家如今的财力、权势,是柔夷莫府能比的么?”
顿了顿又听她道,“即便孟岸手握三十万大军,可你又怎知,那三十万边军尽数皆为武宁侯府一手培养操练,姓沈不姓孟!之所以不是他们沈家人前往戍边,还不是因为沈侯爷自己身子不济,前头两个儿子又都已战死,剩下那个抛开血统不论,也是年纪小担不起重任罢了!这么一算,他孟岸现在即使有再大权力,不过也是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易君彦待要说话,却被正饮茶的康和郡主又一次抬手拦住。
“更何况,自太后还政于圣上以来,那病歪歪的断袖小皇帝就一直对咱们这些勋爵人家抱有敌意,沈家不说,端看裁撤女爵令时有多少勋爵被贬为庶人、赶尽杀绝,还有孟家,若非孟岸是小皇帝要用之人,只怕女爵令裁撤之时就是他家被削爵贬黜之日!儿啊,为娘这么说,你可明白了?”
“…母亲的意思是说,当今像我们这样的勋戚公府,除了投诚圣上,为圣上效力之外,便只有相互结盟,同气连枝方才是长存之计?”
易君彦已然明了了母亲的思路,紧锁的眉头缓缓松开,“可若要与柯家结盟,就非要令我牺牲婚姻大事才行么?华都城中那么多的世家名门,咱们就非得和个商贾出身的柯家联盟么?”
康和郡主气结,语塞之际,脑中忽然闪过另一种思绪,“你这是何意?”
易君彦缓缓答:“太后与圣上争权屡屡败落于下风,关键的症结就在此处。柯氏出身卑微,行事常是拘泥小节而忘乎大义,虽有财权也不过是靠着太后是天子生母罢了,正如筑于沙子上的高楼大厦,再如何雄伟壮丽,风一吹便立时倾颓覆灭,根本不堪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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