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谢衡自忘忧谷中逃出后, 因尸骨被毁、法力低微,便一直伺机在人间寻找合适的人身用以修养蓄力。接连换过数十具后,沈晔出现在了他视线之中。
这个一身华服的年轻男子, 虽为王室中人,却一直对自己的出身耿耿于怀、噤若寒蝉,明明事事出色却始终得不到褒扬厚爱,唯有隐忍蛰伏,故作谦恭,有渴望,有野心,有谋略,精于世故同时又仍存一丝人性。复杂又可怜,他一眼就挑中了这位。
当然,这些,沈晔并不知晓。
起初,他不过是想借这具人身,温养他的魂魄,直到寻到机会重塑形体。可是渐渐他发现,即便他什么都不做,深藏这人本性之中的戾气依旧会在他的影响下日益放大,进而影响到沈晔的言行举止。不过同时带来的益处是,他的恢复也更快了。
他虽自堕为鬼,可在化鬼之前,依旧修的是逍遥大道,以为既是本性,若不尽然释放,便是压抑天性,无益于人。而察此人心念,亦没有止遏之意,反倒任由其肆虐放纵。于是他遂顺人身之意,令这人在自身的戾气之下为非作恶。
是以,沈晔虽有取代琉月之心,却并无赶尽杀绝之意,虽有称王继任之心,却并无苛臣薄民之意。可彼时的他,并未能察觉自己意念的转变,陷在杀戮、权势、威压、占有等带来的铺天快感之中,渐渐迷失沦陷......
此后以鬼身逃遁后,又被操纵着收集更多的阴诡戾气,温养这具身体中属于谢衡的魂魄,同时也顺手设下些惊骇三界,同时削弱天界战力的局。不过那些局也并非全然系谢衡与他而起,不过是在那些人犹豫之时提点一二,便有了如今的这些。
他也是后来经顾衍唤醒后,才知晓自己竟被做下了这些。可事已至此,再去究何人之过亦没了意义。琉月灭国,也的确是因他而起。而顾衍为了救他,与谢衡达成了共识,他们助谢衡取得灵石,谢衡还他本身。今日,方成。
至于谢衡,撇去这人对沈晔所为之事,他们对这人的遭际,亦存了几分悯然。也借谢衡之手,他们方知晓那么看似清高光洁的仙人,不过如是。
......
二人听罢,良久无言。
楚宁没有想过,那惨烈的战事背后,真相竟是如此。既不能怪眼前这两人,更不好去诘问那只鬼,难道葬身于此的琉月民众,就这样白白死去了么?既无碑石,也无坟冢,无人记得,也无人吊唁。在她自世上彻底消失后,便再没有人会记得这段过往了。
凭什么呀?
就因为他们不够坏,没有放任人性中幽微灰暗的意念去肆意妄为么?可做错事的是人,不是人性。
“我可以不追究你们,也不想对你们的言行作出任何评判。只不过,你们从今往后,永远都不要出现在这里,出现在那些因你们的恶惨死的人面前。即便是幻境,也不行。你们不配站在他们面前!至于谢衡......”
楚宁忽记起那人一见面就对她道的那声歉,原来这人早就算到了。只怕连他们见到沈晔顾衍,也是他有意为之,还真是滴水不漏。这下,即便她再去找这鬼要说法,他想必也有一套备好的说辞。何况他们已知晓这鬼的过往经历。
“......那便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了,与你们无干。你们好自为之。”
“谢殿下!”顾衍向他们辞别后,便搀着沈晔缓缓离了这里。
凝视这二人的背影,楚宁叹了口气,不知说些什么。看得出来,沈晔的确命不久矣,而顾衍与这人相伴多年,自最初与这人相识,之后的每一步,竟都非出自这人本心,而是在另一个男子主导下顺势而为。所以他们之间实际相伴的时日不过寥寥数日。可即便如此,竟也这般不离不弃。
很难说,这是上天降下的惩罚还是旁的什么。
但楚宁知道,她似乎可以与尝试与过去和解了。尝试去原谅自己,正视这段过往。
往身后的王宫望去,似乎可以看见在御花园深处,某个人烟稀少的角落,树木生长得繁盛,到来年春日,又是一片雪色。
渐渐,天际再次塌陷,睁开眼时,大片梨杏落入眼帘。
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思,此时的她并非惯常的一身红衣,反而像是千年前的那身打扮,一身轻便的鹅黄宫装,少女娇俏的双垂髻,身下秋千微微晃荡,周遭是许多年前那个春日里的景象。
这个谢衡,这是想讨好她,才有意造出这幅幻象来?还当她是十几岁小姑娘么?
正欲往上大骂,不远处传出几道细碎脚步声,是人踩在掉落的树叶与花瓣上方有的。重重雪色掩映的尽头,着一身青袍的男子现出了身形。
楚宁屏住呼吸,望着眉眼含笑,一步步向她走来的容澈,暗自叹了口气。行吧,她不骂了。她就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一看到这样的容澈就走不动路的那种。
“你......”楚宁一时不知说什么。她可以对如今的容澈撒娇耍赖,却似乎做不到在曾经端肃持正的少年衡王面前这般。
容澈未答她,目光却落在了她的肩上。
她有些不明所以。就不明白,明明两人都这般亲近了,可见到这人犹青涩的面孔时,便什么都做不了。
可随即,容澈却拂去她肩上的花瓣,薄唇弯起,“虽然有些晚,不过,殿下愿意跟在下走么?”
楚宁身子一怔,对上这人如墨的眸子,其间似有流光汇入,倒映出她昔时稚嫩娇羞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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