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紧张。我不会做什么的。你继续听我说。当时,我脑袋一片空白。我想,我是不是早就中弹,已经死了,正走在下地狱的路上,只有你一个人陪着我。虽然还是小孩,这样说很好笑,但是那时候的我真的这么想:看来,她就是我这辈子唯一会爱上的女人了。接下来,我脑子里唯一剩下的想法,就是抱住你。只有抱着你我才能活下去。抱住你之后发生的事……我控制不住自己。我这么多年,也很多次在心里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胡仕杰啊胡仕杰,你当时就那么一个小孩,你懂什么呢?哪怕当时真的和她死在一起,是你的福分啊!”
“既然是福分,那现在死也不晚?”
“……我……我不相信你现在和我见面,是要杀了我。既然杨伯现在有这样的背景,如果要杀我,早就动手了。”胡仕杰提高了音量。“你愿意见我,是因为我们之间有未来。”
“有什么未来?”
“你说你是来监视我的,对吧?那就是看能不能把这次的事情办成了。杨伯愿意给我机会,你也愿意给我机会。”
胡仕杰停顿了片刻,没有等到杨甄的反应,他认为这是杨甄给了他继续分析的时间。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和成蔚同行了。你发现她从我的家里逃走,自然也会担心她是不是把样品偷走了。所以你骗……争取到了她的信任,和她一起上路。但是你没有义务帮我把样品拿回来,对不对?只要你想,你一定能办到。但这是我的工作,你没必要插手。这份样品,虽然很难得,但是对你,对杨伯本身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哪怕从在商言商的角度来说,这份样品我是花了大价钱的,算是未来和 467 团合作的敲门费。就算真的弄丢了,那也是我个人承担损失。杨伯想知道,我还有没有资格为他干活,就像十年前一样。我说得对吗?”
在说这番话的过程中,胡仕杰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虽然杨甄仍然没有直说,但胡仕杰判断,她一定没有把被强奸的事情告诉她爸爸。否则,他绝对不可能拥有这个生存机会。至于杨甄为什么不说,这倒不奇怪。大部分人都不易交代羞耻之事,无论是不是自己的错。更何况,十年前把杨甄交给“小驴哥”的,正是她自己的父亲。胡仕杰猜测,杨父一度认为自己不可能逃掉,或者怀抱着一种和村子共存亡的癫狂幻想,但是他改变了主意,也逃掉了,然后找到了杨甄。她很可能会考虑到,如果把这件事说出来,那么她爸爸会知道自己犯了严重的判断失误,陷入强烈的自责。而当时的杨甄不需要更多的创伤,所以选择缄口。
胡仕杰陡然觉得,哽着自己喉咙的无形之物消失了,胸膛中气流的运转通畅了,就连杨甄背后无限延伸的幽绿,似乎也变得清淡了一些。
“你想得很清楚。我确实没有义务帮你把样品抢回来。那么现在你肯定知道了,自己的表现算不算合格。”
“我……我没有好好看住这么贵重的东西。但是你看得见我有多努力。而且更关键的是,你可能不知道,我自己也被追杀了。对方是 467 团的死对头。在你们逃跑的时候,我的手下几乎死得一个不剩。我本来是想逃命的!接到你电话的时候,我已经要上火车了!一定是你的声音……虽然我当时没有马上听出来,但心里已经有了特殊的感觉。电话里的声音,有特别吸引我的,让我怀念的地方。你想想,我快山穷水尽了,突然接到这么一个电话,是陷阱的可能性有多么大?但我还是来了。是因为你让我来……因为老天想让我们再见面。我知道为什么要让我经历这样的磨难了。如果让我十年前就死掉,那也太便宜我了。现在我经受的就是老天给我的惩罚。这些都是为了能够重新见到你,要付出的代价。小甄,我已你这么近了,但你这个样子,不让我接近半步。你说,我要怎么才能……”
“你跪下。”
胡仕杰一度想抗议,但是放弃了。他跪在松软的泥土上,感觉到膝头稍稍下沉,被腐烂的落叶包裹住。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她愿意听我说么多,很有希望。不能功亏一篑。
“然后呢?要我磕头谢罪吗?”
“把头低下来。”
胡仕杰低下头,两手垂在身边。不能看见杨甄此刻的模样,他心中的恐惧又再次抬起头来。眼前是泥土以及若隐若现的树根。这些东西太沉默、太黑暗了,让它想起在棺材深处默默腐烂的骨头。如果杨甄趁他低头,开枪击中他,那他没有任何反击的机会。
他听到杨甄向前走了几步。头皮发麻。他听到泥土在脚底陷落,以及杨甄衣服表面互相摩擦的声音。
“小甄,我没骗你,真的有杀手还在跟着我。虽然这树林里很隐蔽,但是……”
“如果有杀手来,那不正好吗?刚刚才说,十年前你就想和我死在一起了。福分呢。”
“那始终是一种消极的想法啊!小甄——”
“闭嘴。”
杨甄弯下腰,抓到脚边的一根树棍,往上一挑,把泥土中的什么东西挑起来。那东西越过低空,落在胡仕杰膝盖前。胡仕杰没有抬头看。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你做过的事情,我没有和爸爸说。但我不能装作这件事没有发生过。这样吧,你前面的东西,把它吃掉。然后我就原谅你。”
胡仕杰稍微抬头,看见膝盖前的东西。那是一只死去的林蛙。它大半个巴掌大小,背脊的颜色已经变成紫黑,扁平的腹部黑一块红一块,分不清是泥土还是淤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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