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我,在那些伊赫人拿刀枪指着你,威胁你的时候,你会杀了那两个可怜你,救了你的南黎兵吗?”
他却不等戚寸心回答,便自顾自摇头,眼角浸泪,“……你不会。”
所以,
我们不一样。
我卑劣胆小,而你不是。
他咽下带血的字句,朝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寸心,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时常是糊涂的,却有一样最清楚。”
“我的人生是从绥离战场上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坏掉的,我每一天,每个晚上都在后悔,后悔那天我为什么不死掉算了……无论我这双手洗多少次,在我眼里,我的手掌还是沾满了他们的血,我原谅不了我自己,我早就活不下去了。”
“如果不是因为我爹他们,我不会苟活到现在的……”他的手紧紧地抓住她的腕骨,也许是她腕上的铃铛和耳畔的雨声令他更为恍惚,“我变成这样,跟你没有关系,因为我先是杀了救命恩人的胆小鬼,然后才是你的朋友。”
“对不起,戚寸心。”
他最后是这样一句话,满携叹息,裹满哭腔,紧接着他眼皮压下去,握着她手腕的手指也骤然松懈,无力下垂。
“小九……”
戚寸心崩溃哭喊,可无论她如何摇晃他,他也再没有任何反应。
他死了,
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东陵的小九了。
谢缈抽走丹玉手中的伞柄,撑着纸伞走到那早已被雨水淋湿的姑娘身畔,他轻轻抬手,伞檐便遮掩在她的上方。
而他后背沾湿却也毫无所觉,只是垂着眼帘,静默地看着她抱着那个已经没了声息的少年的肩,哭得那样难过。
半晌,他蹲下身去,伞檐仍稳稳地遮掩在她与那死去的少年上方,又伸出另一只手握住她冰凉的手腕。
与此同时,徐允嘉叫了人来,将小九的尸体抬入房中去。
戚寸心仍旧跪坐在地上,眼前地砖上的血水仍未被冲刷干净,她眼眶红透,盯着那道门内晦暗的灯火看。
谢缈伸手抹开一缕黏在她侧脸的湿润浅发,随后将她抱进怀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一手撑着纸伞,一手拥抱她。
他忽然在想,
她的姑母戚明贞死的那天,她也是这样一副模样吗?满眼是泪,无助又可怜。
却只是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没有他,没有任何人。
“我不明白。”
她的声音忽然落在他耳畔,哽咽声重。
他稍稍直起身,便望见她那一双沾满潮湿水雾的眼睛,他听见她说,“我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忽然变成这样了。”
戚寸心又去看那道大开的门,她看不到里面躺着的小九,眼泪却汹涌得厉害,“如果是太平盛世,他们一家就不会千里迢迢迁去丰城,如果是太平盛世,他也不会才十五岁就被迫上了绥离的战场……”
她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如果是太平盛世,我的姑母,还有小九都不会这样死在我的面前。”
战争害人。
害的是一个十五岁少年单纯天真的心境,害的是他无端背负起两条人命之后,从此由人化鬼,行尸走肉。
“伊赫人一定要这样吗?肆意践踏汉人的性命便能彰显他们伊赫人的血统高贵?”她浑身冷得彻骨,这半生以来,她从未如此直观地看清北魏与南黎之间从战场到朝堂的血腥硝烟,满地枯骨。
小九,只是这云波诡谲的乱世里,最不起眼的一粒微尘。
从东陵的雨夜,到这月童此时此间的雨夜。
她已经失去了唯一的姑母,唯一的小九。
“戚寸心。”
谢缈一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向他。
淋漓雨幕之间,灯火的光影暗淡,他的面庞透着一种苍白的冷感,“记得你曾同我说什么吗?你要跟我在一起,要跟我一起等到伊赫蛮夷被赶出中原的那一天。”
是那个时候,在她决心要入九重楼的时候。
戚寸心望着他,隔了片刻才迟钝地点头。
“等是没有用的,”
他用指腹抹了一下她的脸颊,嗓音清泠,“蛮夷刀兵向我,我必还之以刀兵,如果我说,我会让你看到那一日,你信我吗?”
戚寸心睫毛动了一下,眼泪随之跌出眼眶,她抿紧嘴唇,无声点头。
眼下的这个南黎,纵有许多人仍将仙翁江以北的半壁江山放在心底,可三十多年来,朝堂之上你来我往,硝烟弥漫,消耗的,不过是南北两边的汉人百姓心头的希望,而为官者,多的是盯着自己眼前的那一亩三分地,少的是睁开眼睛去看仙翁江那一面比南黎更甚的汉家疾苦。
所幸的是,还有如裴寄清这样半生都在为收复失地而殚精竭虑的人,更有谢缈,他能活着从北魏回来,靠的便是一颗亡魏之心。
然而失地未收,蛮夷的刀兵指向南黎,而南黎的云波诡谲之下暗藏的杀机也从未停止袭向他。
他要从眼前的永夜里开辟出一条道来,必是鲜血铺就,刀山火海,若走错一步,便要万劫不复。
“我相信你会的。”
她失神地望着那道门,忽然开口。
夸父逐日,为逐朝阳而死,而她要站在他的身边,她要永远这样坚定,永远记得死在东陵的姑母,死在这里的小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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