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手将棋子落在盘上:“只要这般、这般、这般,无论对手如何落子,都是平局!有什么意思!”
谢钰的指尖轻击着掌中的白玉子,缓缓开口:“确实是过于简单了些。那么,今日臣便为陛下重绘一张棋盘,再添上几枚棋子。”
“换汤不换药!”赵朔不悦,冷哼着扭过脸去。
谢钰并不多言,只是遣一旁伺候的宦官拿了笔墨,便铺开宣纸,径自落笔。
原本的双方各三子添为各九子,棋盘也不似原来那般简单成井字隔开,反倒如满天星斗,繁杂罗列。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谢钰搁笔,见赵朔不知何时已扭过脸来,正拧眉看着刚绘好的棋盘,便淡声道:“陛下可要与臣玩上一局?”
赵朔勉强哼了一声算是答应,又耐着性子听谢钰说完了规则,这才执黑子当先。
起初时,谢钰总是留有余地,令他险胜。
待赵朔品出其中意趣后,这才渐渐着力。
起先赵朔十局胜九,渐渐转至只能胜三。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便满盘皆输。
赵朔正是争胜的年纪,又身为天子,自不肯服输。又一连玩了十数把,这才终于险胜一把,立时昂首道:“都说少师算无遗策,终究还是百密一疏。”
“陛下聪慧,臣自愧弗如。”谢钰轻赞了一声,起身换了一直伺候在旁的重瑞与赵朔对局,自己则立在一旁静观。
赵朔也知晓自己与谢钰玩棋输多赢少,没什么趣味,如今正是见好就收的时候,便没阻拦,当即便与重瑞新起了一局。
谢钰看着赵朔连赢两局,在第三局正焦灼的时候,开口与赵朔辞行:“臣还有人犯要审,便先行告退了。”
谢钰是天子少师,为君王辅弼之官,而审人犯,却是大理寺卿的分内之职,原本是八竿子都扯不到一块去的两件事。
但此言一出,满殿的从人皆是眼观鼻,鼻观心,无一句异议。
也并无半分讶异之态,似是司空见惯了一般。
赵朔正玩至兴头上,头也不抬,只随口应了一声,算是答允。
一旁伺候的宦官躬身过来,为谢钰引路。
两人行至山河屏风前时,赵朔也赢下了手里这局,这才回过神来道:“你且等等。”
说罢,只一抬手,重瑞便轻车熟路地将一旁搁置在龙案上的奏章理好,装在经笥里亲自递到了谢钰手上:“有劳少师了。”
谢钰颔首,接过经笥:“臣代为批阅后,泠崖会入宫转呈陛下。”
“知道了。”赵朔一壁吩咐从人去打新的棋盘,一壁随口答应了一声,并不在意。
谢钰亦不再多言,抬步出了太极殿。
殿外日头高起,春光潋滟。
谢钰立在太极殿的飞檐下,微眯了眯眼,对领路的小宦官淡声吩咐:“去一趟诏狱。”
*
诏狱建在地下,四壁以巨石砌成,石缝中又以铁浆浇筑,密不透风。
愈往里走,便愈是晦暗。
两侧牢房中的哀嚎惨呼连绵不绝,一如人间炼狱。
谢钰提一盏菡萏宫灯,行至最深处一间囚室前。
守门的狱卒躬身行礼,为他打开囚室大门。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酸腐味扑面而来,刑架上绑着的囚犯浑身血肉模糊,一头乱发披散下来,看不清容貌。
两名狱卒收拾出一块勉强可以落足的地方,放上长案与一张官帽椅,好方便谢钰审讯。
谢钰于椅上坐落,淡声道:“陈大人,久违了。”
刑架上的囚犯浑身一震,豁然抬首,目眦尽裂地望向谢钰。若不是一根舌头齐跟断去,恐怕已是各种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囚犯怒视谢钰片刻,豁然双唇一张,狠狠吐出一口血沫,往谢钰脸上唾去。
一旁的狱卒立时上前,以刀鞘替谢钰挡下这口血唾,又无声让开。
“看来陈大人是不愿招供了。”谢钰神色未变,徐缓自奏章最底下抽出一折,以银簪破开其上封口的火漆:“动刑吧。”
“是。”
狱卒操起铁鞭的同时,谢钰取过笔架上搁置的狼毫,亲自砚开朱砂,于囚室内批阅起奏章。
地面污浊,那盏菡萏宫灯便搁在长案一角,烛火透过白玉雕成的灯壁落在谢钰面上,便也清冷如月色。
愈显公子姿容清绝,贵雅沉凛。
也无端令人觉得,他应当高居云雾之上,而非陷在这人间炼狱里。
如若,这不是他一手铸造的炼狱。
谢钰缓缓翻阅着奏章,直至许久后有些厌倦了,便搁笔支颐,于上首闭目养神。
两名狱卒对视一眼,烧红了炉内的铁钎。
随着一阵皮肉烧红的焦臭味道升起,狱卒上前抱拳道:“禀谢大人,人犯断气了。”
谢钰抬目,视线往刑架上淡淡一落,平静道:“都退下吧。”
“是。”
狱卒双双退下,掩上了牢门。
斗室寂静,鲜血滴落的声音幽微,似一曲终了后,琴弦上最后一枚颤音。
谢钰无声地笑了笑,起身上前,将湖笔前端浸透在血泊之中。
雪白的狼毫沾了鲜血,触目夺心的艳,胜过御赐的朱砂。
牢门轻微一响,泠崖闪身入内,垂首立在一旁。
谢钰并未看他,只是重新坐回长案前,斯条慢理地往奏章上写着批复:“陈大人在皇城司任职的时候,手里也曾沾过无数人的鲜血。今为鱼肉,不过天道轮回,算不得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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