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报名表。”余康哲又抽了抽鼻子,“之前的那家画室出了点状况,这是新换过去的另一家。”
“哦哦。”虞叶好胡乱应着,一时也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其实他还有无数个问题想问,例如刚刚那些人的对话你听到了多少,又例如,你不要放在心上,这世界上没人能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可是他看着余康哲低头拉开书包拉链时头顶那个小小的发旋,最后什么也没说。
他乍然地意识到,除了数学题之外,自己好像将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事情都想得太过简单了,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大家同窗那么久,也算是半个患难与共的朋友;可是真到这一刻才发现,但凡是与前程利益相挂钩,人生路慢慢,最不缺的是朋友,最稀缺的,也是朋友。
“虞叶好,”余康哲叫了声,把书包里的一本作业掏出来,“你下午帮我把数学作业交了吧。”
只见他还敞着的书包拉链里,里面乱糟糟地装了很多东西,遗落的画笔、文具盒、皱巴巴的卷子,还有各种各样的培训机构宣传单,从虞叶好这个角度其实看不太清晰,但倏地,旁边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地说:“不用麻烦虞叶好,我知道你的作业都放在哪儿,还有那半张英语卷子,你是不是上午顺手夹在语文书里了?”
是他同桌,从刚才开始就没说一句话,现在躲闪着他的眼神,声音很低:“余康哲,我早就看见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宣传单了,咱俩同桌这么久,你什么能瞒过我啊?”
“我之前一直没问过,”同桌熟练地把他挤在许多书里面的语文书拿出来,掏里面的英语卷子,“就是想看看,我不问你,你要多久才能告诉我……结果你还真能憋啊,是不是没把我当朋友?”
“我…我……”
余康哲脸都涨红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同桌和虞叶好对视了一眼,单手托着腮,遥遥地望向走廊外不远处花坛里簇拥的常绿灌丛,脸上有微弱的笑意:“做都做了,就不怕别人说。反正三年弹指一挥间,真因为这点破事儿退缩,十几二十年之后,昔日同学再聚,酒过三巡,你拿什么证明你本可以?”
班里有几个人的脸悄悄红了,陆陆续续有人过来和余康哲搭话,是那种不带恶意的、纯粹的好奇,他被围在中间,说话都直磕巴,最后还是虞叶好救场,状似很不耐烦,实则喜上眉梢地说:“行了……别问了,人家还有事儿呢!有问题可以来问我,今天起我就是咱们大画家的代言人了!”
这代言人自己被夸赞时都未必见得有这么高兴,今天却格外亢奋一些,甚至胆大包天地试图把旁边眉头皱得能夹死一百只苍蝇的邢轶也拉进他们的话题中,在得到对方一记眼刀后才遗憾作罢;无人看到的地方,虞叶好的手背在身后,对被他严丝合缝挡在后方的余康哲,轻轻地摆了一下。
他知道对方一定看到了,因为如果这个世界上除了向空山,还有第二个懂他想表达什么的人,那么这个人的名字一定叫余康哲。
这人是个笨蛋,从进学校起就第一个蹦出来和他做朋友,那些因为过分显眼的成绩而招来的妒嫉目光,明里暗里的酸意,在余康哲这里好像从来都没有算过数。
他总是天真得近乎坦荡,在大家被功利心过早催熟的校园生活中,始终不在意身边的人是光环加身还是愚钝落魄;虞叶好有时候甚至想,就算自己是最后一名,对方也一定会和他做朋友的——
无须置疑。
所以,虞叶好想,自己得做点什么,必须得做点什么,让余康哲知道,这个世界上,怀揣善意和梦想的心最珍贵,因为他就是这样被对方无知无觉的善意包裹,此刻,才能站在这里,用同样热烈的心给予回馈。
他听到远去的脚步声,手掌垂落在身侧,笑了一下,仍旧得意洋洋,像小狗高高地翘起了尾巴,在上课铃声里,大声地说:“……咱们余康哲,未来一定是大画家!”
……
会是吗?
余康哲手里拎着书包,在空无一人的校园中奔跑,他额头渗出一点亮晶晶的汗,和眼泪混杂在一起,使前路分外模糊,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
倏地,他脚尖踢上一个突起的石块,来不及反应,便整个人连同书包一起栽到了地上。
这一下摔得可真疼啊,手掌连同膝盖都火辣辣的,直把他的眼泪给摔得开了闸,更加汹涌,一滴一滴打湿了面前很小一块的水泥地。
校园里静悄悄的,只有他灰头土脸,身上脸上都是灰尘,眼泪洗刷出蜿蜒的痕迹,可他没有停下来,只是抱起书包,继续朝前飞奔。他的眼中剩下窄窄的一条前路,路上什么人也没有,昔日欢声笑语和无情嘲笑如水一般地褪去,他不再记得那些了。
他叫余康哲,今年高二,天资普通,和这世界上无数的高中学生一样,为成绩而焦虑,为自我而羞耻,时常天马行空,幻想变得伟大,幻想光辉前程。
他叫余康哲,他……走上了另外一条路,不确定是否正确,也许途中充满坎坷艰辛,但他在此许诺,绝不退缩,永不回头。
我是个艺术生,是个尖子班半途而废的艺术生,这样的存在,或许在一中历史上,都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忽然,他很奇异地如此想到。
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踽踽独行的是前所未有的一条路,他终于不再是迷失在书本间,对着既定未来得过且过的那个人,他也有了明确的想要去追逐的东西,他愿意为此付出,即使代价是不被理解,永恒被当作临阵脱逃的懦弱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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