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拂衣还没怎么样,十岁的沈砚嚯地站起来,提起膝盖,一脚踹飞那人,把对方打到哭爹喊娘。
谢拂衣只会劝她:“算啦算啦,哪有那么大的气,没事。”
沈砚的火唰地袭到脑袋上,恨恨道:“他踢翻了你的摊子!”
谢拂衣面露难色:“可是,你看他穿得绫罗绸缎,还有一个家丁。肯定是当地大户,要是找我们麻烦怎么办?”
沈砚简直觉得她不可理喻:“他是大户怎么啦?大户就能欺压百姓?我倒要看看,哪个敢找你麻烦!”
那大户早就屁滚尿流地逃了,谢拂衣摆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不想节外生枝。一个小摊子,不值多少钱,没必要。”
那时的沈砚完全不知道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总是风轻云淡的人,曾与天子一手打造大周的天下,更不知道造成自己颠沛流离的预言,出自于她之口。
十岁的沈砚总是生气着急于她的软弱,暗暗想着自己要担起保护她的职责。
只是生活中也总有些不解的事情,比如谢拂衣从不干活,她每日所做,就是睡觉,叼着一根草在林中转悠,找个好的地方一躺,看日落。勤奋时养养鸡兔羊牛,说是要给沈砚补身子。然而咩咩叫的亲近小羊,和沉稳的小牛、气势昂然的鸡等小动物,总是被她养出感情。未过一年,云山上满是叽叽喳喳的小动物,活活像个农场。
养了不能吃,可沈砚的吃食从未断过,每日都有人从山下送上来,偶尔谢拂衣有了兴致,会给她做甜甜的糯米藕、桂花酿、松鼠鳜鱼。吃的喝的穿的玩的,沈砚从不缺。
比如谢拂衣确实手无缚鸡之力,却可以教出沈砚这样天下顶尖的高手。她六岁时被谢拂衣指点拿木棍去打树,到十岁时就能踢翻一干人。
比如谢拂衣不学无术,也不读书。山上却有十间书阁,有些书的阅读顺序是从右到左,有些却是从左到右。
这些东西虽然奇怪,但沈砚长久待在山上,毫无对比,也没生出什么稀奇之处。
等到她十一岁时,一伙强盗的来袭,彻底让她觉出不对劲来。
山下有盗匪,不知从哪儿听说山上有个独居的富户,趁着夜色想过来洗劫。
谢拂衣“嗷”地一声尖叫,沈砚唰地翻身下床,拎着床头边的铁棍,赶出去把一通劫匪打得哭爹喊娘。
翌日,沈砚起来时,惊愕地发现,她换了身衣服。
衣裳飘然若雪,她的神色也端庄异常,完全不似以前吊儿郎当风轻云淡。她把沈砚叫过来,下山去寻那一伙盗匪。
到了对方的地盘后,谢拂衣道:“今日,你们大当家会死。”
这伙盗贼正准备请示大当家把这两自投罗网的肥羊抓起来,大当家听到昨天的富户亲自过来,激动万分,猛然站起来,突然倒在地上,脸色青白,呼吸急促。未几,真的死了。
土匪寨里的沉默像是他们也死了一般,谢拂衣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成为这伙劫匪的头目。她在满山的极度恐惧中,坐上了第一把交椅。
沈砚就这样,变成了山匪的二头目。
她听见谢拂衣叹了口气:“哎,真麻烦。”
谢拂衣把山匪赶去读书,勒令他们每日清晨起,读三个时辰的书。劫匪们怒不敢言,只能乖乖地做。
沈砚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他会死?”
“因为他就是会那个点死。”
在沈砚的记忆中,只记得那个土匪窝渐渐地空了,怎么空的她却不记得。她一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谢拂衣叫她帮忙教书,她也嫌烦,偷偷溜去山里边练棍。
她喜欢握着东西的感觉,喜欢全身心地沉浸的感觉,偌大天地中,唯有到这种时刻,她才能真正地感到自己的存在是如此鲜明。
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沈砚渐渐长大了,谢拂衣却分毫未变。有次谢拂衣带她下山,她听见百姓说皇帝要北巡,说不定路过春县。
皇帝?那和她有什么关系?沈砚的生活中好像没有官府的存在,她行事随心所欲,理解不能山下人对皇帝诚惶诚恐。
后来,谢拂衣要她下山去某个地方寻人,她领命下山,路过一处山下酒家时,进去喝了一壶千日醉。
一壶酒尽了,她也醉了。醒时是被酒保摇醒,“山上烧起了火,快跑啊!”
后来沈砚冒着火回去,谢拂衣却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问她:“你哭什么呀?”
她穿得是皎皎若月的衣裳,神情却不是端肃,也不是一贯的懒洋洋,而是一种微微的不舍和解脱。
沈砚要带她走,谢拂衣拭去她的眼泪,“凡是注定的命运,无法改变,不必悲伤。”
“不是啊!不是的!”沈砚无法理解,“我们有腿啊!我带你走,我们可以去关外,去海外,去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我能挣钱,我能保护你啊!”
“我虽是独自来到这个世上,但这么多年过去,我的亲朋故旧,都在此处。我可以一走了之,他们会变成我那个徒弟发泄怒火的工具。以前的他,听我一句训斥都会羞愧难当,满脸胀红。现在,只有我死了,他才会放过他们。”
沈砚摇头:“那……他不是要你辅佐新帝吗?你去辅佐就好了啊!”
谢拂衣笑起来:“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在云山?因为我累了,不想玩了啊。”
“我不想再经历尘世间的斗争和亲友的反目,我厌倦了。”她拍了拍这个满怀心痛的小徒弟的刀鞘,“杀了我。把我的尸首带到你师兄面前,他会让你继承我的爵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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