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陛下的马车上插着王旗,跟在灵车的后面,而在御驾的后面,跟着五十几辆私家马车和五百多个徒步送葬的人,自从前任首席大臣死后,这座庄园已经许久没有见识过这样的排场了。
前来送葬的人群,自然一大半都是出于国王陛下的原因而来,既然陛下选择对过去的一切既往不咎,那么大家也乐得追随国王的步伐来做个顺水人情。
然而除此以外,送葬者们心头或多或少地也萦绕着一种惋惜之感,这位美丽而又纯洁的姑娘,从未心怀恶念,也从来没有任何野心,却因为别人的罪孽而失去了一切,像一朵插在角落的花瓶里无人问津的玫瑰花一样,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个单调而萧瑟的季节里静悄悄地凋谢。官方发表的讣告上,声称简·格雷小姐是因为心力衰竭而死,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她是死于心碎。这可怜的姑娘的灵魂在两年前就已经死去了,而徒留在世间的这具躯体也只能像离了土的植物一样慢慢枯萎。
“我上一次见到这位小姐,还是快一年以前了。”在国王马车后面紧跟着的那辆马车里,塞西尔对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庞森比感叹道,“那也是一个悲伤的场合,是在她婆婆的葬礼上,陛下要我代替他出席,而他则留在宫里给罗伯特大人写信。我记得那位小姐浑身裹着黑纱,当她从我身边走过时,她四周萦绕着的那种悲伤的气息实在让我深受触动。似乎她的一只脚已经跨过了通向永生的那道门槛,而另一只脚还留在门外,那时我就知道,她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
“这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庞森比低声说道,“如同她之前那样,被困在两个世界之间,迟早有一天要被活生生撕成两半的。”
这时灵车已经驶过了小教堂,在一座约二十英尺高的白色大理石建筑前停了下来,达德利家族的历代成员都安葬在这里。两年前,首席大臣和他的儿子吉尔福德勋爵身首异处的尸体已然在这里安息,一年前,首席大臣夫人的灵柩也在此处长眠,而现在,简·格雷小姐在与自己的丈夫天人相隔两年之后,终于来到这里和他相聚了。
“多气派的所在。”塞西尔打量着这大理石打造的巨大墓穴,“气派,宏伟,然而却冰冷而没有一丝温度,想想那样一个含苞待放的天使,如今却要永远地安眠于此,这实在让人感到命运无常。”
“人人都有这一天的。”庞森比说道。
“是啊,人人都有这一天。”塞西尔点了点头,“总有那样一天,我们也要住进一座这样冬暖夏凉的行宫……再怎么样波澜壮阔的一生,也不过是通向永恒的死亡的门厅罢了。我们大家都坐在这门厅里,等待着死神这位执达吏来叫响我们的名字,带领着我们穿过那道通向往生的大门。”
“您今天听上去真像是个哲学家。”庞森比瞥了一眼自己的同伴。
“人人在适当的场合都能化身为哲学家。”塞西尔回复道。
车队停在了墓室前,车上的乘客们纷纷下了车,沿着两边长满已然枯萎的金银花的小路走向墓室的入口处。两个身穿黑衣的教堂执事,一前一后地将简·格雷小姐覆盖着黑色绸子的棺材从灵车上抬了下来。
有些人在目送着灵柩,然而更多的目光却一直跟随着走在灵柩后面的国王。
二十岁的爱德华国王与两年前相比起来,已经逐渐退去了少年的青涩,那继承自母亲的法兰西式的柔和五官这些年里已经彻底长开来,如今又添上了来自父亲一方那威尔士凯尔特人式的英气。国王的一对蓝色的眼睛明亮而敏锐,那挺拔的鼻梁仿佛来自于某座古希腊的大理石胸像,每当那一对玫瑰花瓣色的嘴唇微微张开时,就露出一排洁白的如同珍珠似的牙齿。
爱德华六世国王依旧没有成婚,然而与几年前不同的是,再也没有人胆敢在陛下面前提起联姻的事宜了。国王拒绝成婚的原因,如今已经成为了一个公开的秘密,所有人都对此心照不宣,在不列颠群岛的土地上,没有任何人敢于对这件事评头论足。一年前曾经有几家不长眼的小报登载过几幅以国王和罗伯特·达德利为主角的不堪入目的讽刺画,一星期之后,那位在背后策划的小贵族就被送去泰伯恩刑场砍了脑袋,而这几家报社从老板到排字工,都被流放去了大洋彼岸新开辟的纽芬兰殖民地,在那里他们可以尽情刊载任何他们想要出版的东西。
国王穿着一身毫无装饰的黑衣,那包裹着脖子的黑色天鹅绒让他的面颊看上去更加白皙,陛下身上唯一的装饰是胸前挂着的一条细细的红色绶带,看上去如同被剑划出的一道血痕。他一言不发地跟在简·格雷小姐灵柩的身后,头向下低着,让好奇的人群很难看清楚这位至尊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送葬的来客们聚集在了墓室的门口,他们用目光打着招呼,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广阔的天地间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从两边高大的橡树的枝头传来鸟儿振翅飞去的声音,这些候鸟在空中聚集成绵延数百英尺的梯队,飞向温暖的地中海沿岸过冬,直到明年春天方才会再一次回到不列颠岛的土地上。
本地教堂的神父用忧郁的声音总结了简·格雷小姐的一生,并为她那如今已经在天国与自己早逝的丈夫团聚的永恒灵魂而祈祷。从周围的人群里不时传出几声女士的呜咽声,她们用帕子擦着眼泪,在胸口用手指划着十字。这些心肠软的女士们,大都有着一位或是几位与简·格雷小姐年龄相似的女儿,她们无论是相貌或是地位都难以和已经安息的简·格雷媲美,可与这位高贵的小姐相比,她们是多么幸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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