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继承了他们的王国,我们也继承了他们的罪孽,与他们一样,我们也是个阿特里代的家族,血亲之间互相残杀,最后自生自灭,我们比他们还要疯狂,比他们还要堕落,于是看看现在。”他伸出手,在空气里划了一圈,“这个王朝走到了末路,它的继承人互相毁灭了对方……在人民看来,这就是诅咒,这就是惩罚,没有人会支持厄运缠身的王朝的……我是维系这一切的唯一支点。”
他抬起头,用一种只有在卡珊德拉那样的预言家脸上曾经出现过的那种表情看向罗伯特:“在我死以后,就是洪水滔天了。”
虽然车厢里依旧闷得如同蒸笼一样,然而罗伯特依旧感到浑身不受抑制地颤抖了起来,他看向爱德华,试图说些什么来让安慰一下他,然而却怎么也想不出合适的语句。
“你觉得这一切值得吗?”国王轻声说道。
“您是说什么?”罗伯特问道。
“我指的是权力,它把我们家族里的几乎每一个人,把我们身边的几乎每一个人,都变成了嗜血的怪兽,为了染指权力,不惜撕开自己亲人的喉咙。”
“我的姐姐想要我的命,她们两个都想。”爱德华的声音异常平静,“她们没有亲手把毒药倒进我的杯子里,但她们都知道一切计划,并且乐见其成。对于她们来说,我只是一个障碍,一个挡在王位和她们之间的,必须要移除的障碍……这一切完全是精密的逻辑计算,就像是一道几何题的解法一样,冰冷而优美,没有任何感情的考量,甚至连恨都没有……”
“玛丽有理由恨我,不是吗?我的母亲夺去了她母亲的尊荣,她是故意而为之的;我夺走了她的继承权,这一点并非是我所能控制的。无论如何,她都有资格恨我,她也应当恨我……然而她做这一切却并不是因为恨意,仅仅是出于计算,因为我需要被除掉,所以她就要除掉我……就像一个犹太银行家看着一笔不良贷款一样!”
他用拳头重重地锤了一下坐垫。
“而伊丽莎白呢?她没有任何理由恨我,然而她却依旧做了同样的事情……做国王就是这样,你的所有亲人都盼着你咽气,这样他们每个人都能在王位继承序列里往前跳一位。”
“事实上,感情在家庭当中总是一种奢侈品,陛下。”罗伯特轻轻捏了捏爱德华的手,“瞧瞧我的家庭吧,我们家里的每个人都不过是我父亲的棋子而已,他把我们一个个拉上权力的祭坛放血……这就是贵族家庭的常态,陛下,父母为了利益而结婚,而孩子们不过是家族传承的工具和联姻的一张张牌。”
“而平民的家庭比这还要不堪,伦敦城里那些酒馆当中半夜里还在酗酒的醉汉们,当他们回家之后总有个遍体鳞伤的妻子或是几个瑟缩在房间角落的孩子供他们来虐待;那些街边卖花的女孩和贩售小报的男孩,如果每天不带着足够数量的铜子回家,那么在他们那肮脏的被称作家的破房子里等待着的,就是来自亲生父母的老拳和巴掌。这世上幸福的家庭凤毛麟角,而互相算计和折磨的家庭则如同过江之鲫。”
“重点不在于他们怎么做,而在于我们,我们是自己命运的主人。”他凑到爱德华耳边,轻声说道。
爱德华微微眯了眯眼睛,朝着罗伯特的怀里缩了缩。
“我已经让人通知西班牙大使,玛丽将会被送回西班牙去。”
“您也没有别的选择,不是吗?西班牙的太子妃,不能够死在英格兰的断头台上。”
“是啊,我们还没准备好和西班牙摊牌。”国王耸了耸肩膀,“与西班牙摊牌就意味着我们要和法国人做朋友,而谁先伸出友谊之手,谁就要被狠宰一刀。我们和西班牙闹翻之后去找法国人,与法国人来拉拢我们一起对付西班牙人,这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情。我必须保持外交上的弹性,因此我要和西班牙人产生些龃龉,但又不能够完全闹翻。”
“所以玛丽必须被送回西班牙去,这个烫手山芋是西班牙人的麻烦,不是我的。”国王微微停顿了片刻,“再说她在政治上已经是个死人了,没有必要再结束她的肉体生命。”
“那么伊丽莎白公主呢?您也打算饶恕她吗?”
“我放过了玛丽,也放过了你的父亲,没有道理揪住她不放。”国王说道,“她会被软禁在哈特菲尔德宫,我会让她自己选择一桩婚事,等到她嫁到国外去,她就可以在那个国家的宫廷里玩弄阴谋了。不知道是哪个国家这么幸运呢?”
“我不确定,如果赢的是他们的话,您的姐姐们或是我的父亲会给您以同样的仁慈。”罗伯特说道,“我想我的父亲此刻已经知道您平安无事的消息了,他一定在后悔自己没有在您的酒杯里加上更大剂量的毒药。”
罗伯特停顿了片刻,“没有任何一位国王曾经饶恕过试图谋害自己性命的人,陛下。如果您是因为我而饶恕我的父亲的话,那么我十分感激,但我必须告诉您,这是一个错误。对叛乱者的仁慈只会滋生更多的背叛,他们繁殖的速度会超乎您的想象的。您不能够处死您的姐姐们,这会让您沾染上血亲相残的恶名,但至少您可以惩罚那个策划了这一切阴谋的幕后黑手。”
爱德华睁大眼睛,看着罗伯特,“这样恶名就落到了你的头上。”
“无论我怎么做,新的野心家都会涌现出来的,他们就像花园里的杂草一样,即便是用火烧过一遍,再用犁翻过一遍,第二年的春天它们依旧会茂密地生长……足够多的人已经死了,刽子手割下来的脑袋比我之前预料到的还要多,如果这还不能让他们学乖,恐怕就只有斧头真的砍到他们的脖子上时候,这些人才能够明白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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