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发出呛人的烟雾的油灯所散发出的微弱光线勉强照亮了这间因为陈设的不足而显得过于空旷的房间,爱德华国王环视四周,他感到自己如同进入了一个巨大的石头匣子当中。
玛丽·都铎,亨利八世国王的女儿,英格兰的长公主,西班牙的太子妃,那不勒斯的王后陛下坐在一张铺设着兽皮的软椅上。她的脸上毫无血色,那张缺乏表情的脸看上去就如同是用白釉烧制成的一样,散发出的唯有冷淡和空洞的气息。公主的头发自然地沿着椅背吹落到地上,那黑发当中混杂的的银丝已经无法让人视而不见了,她疲倦而虚弱,就如同外面已经行将结束的夏日,她已经不再年轻了。
国王伸出手,擦了擦在自己额头上聚集起来的汗珠。虽然房间里依旧闷热,可依旧留在玛丽公主身边的忠心仆人们依旧在壁炉里升了火,于是国王已经大汗淋漓,而安乐椅上的玛丽公主却依旧在微微颤栗着。
国王沉默地走到玛丽公主面前,向她投去严厉的的目光。然而玛丽公主虽然依旧睁着眼睛,可看向他的目光却呆滞地如同一条冬天冰封的河流,让爱德华不由得在心里暗自觉得,自己的姐姐的灵魂和神智已经随着那个子虚乌有的孩子一起消散如烟了。
“您为我的姐姐找医生了吗?”国王用一种忧郁的语气说道。
“我为殿下找了一打全城最好的医生,然而他们都表示无能为力……殿下并没有如同有的人那样发疯,事实上,她每天都有几个小时是清醒的,然而那些清醒的时光对于她来说是一种折磨。”加吉爵士说道。
“医生们认为,公主殿下的精神失常,是一种自我保护。她的神智意识到自己给主人所带来的痛苦,于是就自作主张,将自己封闭了起来,而让公主殿下得以在每天剩下的二十几个小时里沉醉在梦神墨菲乌斯的怀抱里。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幸运,陛下。”加吉爵士说着,微微抬起眼皮,观察着国王的反应。
陛下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如同无风的夏日里平静的水面,他只是看了加吉爵士一眼,示意他对自己的话做出解释。
“您的姐姐曾经拥有一切,如今也失去了一切,权力,爱情和孩子,都被一阵旋风卷的无影无踪,从有着枝形吊灯和华丽水晶镜子的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坠落到这间仅仅配称作一个临时过夜之处的所在……过去围绕着她的是无尽的赞美和阿谀奉承,如今则是敌意和愤怒,至多不过是像我所表现出的这种带着同情的礼貌。失去神智,也意味着不再会感受到痛苦,陛下,那种痛苦如同一只锋利的利爪,会把即使有着最坚韧的灵魂的凡人也撕得粉碎的。”
“您总是对您的这些客人们抱有这样的同情心吗?”国王平静地说道,并没有因为加吉爵士的直言不讳而恼怒,“当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他们的时候,您仍旧给予他们这种‘带着同情的礼貌’。”
“并不是经常,陛下。”加吉爵士苦笑了一声,“这份工作让我或多或少地变成了一个铁石心肠的人,这恐怕也是我的神智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如果让二十岁时的我看到现在的这位约翰·加吉爵士,他想必也会大吃一惊的。上一次我对一位客人产生同样的感情,还要追溯到凯瑟琳·霍华德临刑前那一天。”
“凯瑟琳·霍华德的确是有罪的。”
“是的,陛下,然而命运的巨手已经给了她远远超过她所应受的惩罚了。而先王陛下让她在那之后还要经历人世间的刑罚,也就显得格外残忍。您的姐姐也是如此,陛下,命运无情地惩罚了她,还在最后给她留下一个嘲讽的微笑,她已经赎清了她的罪,能够审判她的如今只剩下上帝了,而那一天已经为时不远:她的一只脚已经踏在了灵车上。”
国王向加吉爵士投射出威严的眼神,“如果我父亲在凯瑟琳·霍华德的临刑前夜出现在这里,您会对他说同样的话吗?”
“我不敢,陛下。那时候我还不够老,而先王陛下也与您不同。”
国王没有回答他的话。
就在这时,玛丽公主仿佛终于听到了发生在身边的这场对话,她微微转动脑袋,将那对因为发炎而显得红肿的眼睛看向国王。
爱德华注意到神智的火苗似乎开始在那睁大的瞳孔当中闪烁起来。
“您认出我来了吗?”他弯下腰,轻声问道。
玛丽公主重重地点了点头,国王惊讶地发现喜悦的潮红色爬上了她的脸颊。那浮于表面的红色让那张枯槁的脸上如同被涂上了一层厚厚的劣质胭脂,随时就要开始结块崩落。
“菲利普?”玛丽公主用颤抖的声音对着自己的弟弟轻声呼唤道。
国王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似乎混杂着各种感情,就像是一位画家不小心将他调色盘里的各色颜料洒在了画布上。他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有无数的话要从那张嘴里说出来,然而那千言万语最后都汇聚成一声轻轻的叹息,而这声叹息就是对玛丽公主一生最好的注脚。
“您看到我们的儿子了吗?”玛丽公主急切地说道,“你看他多么漂亮呀,您看到过更漂亮的孩子吗……一个健康的儿子,您高兴吗?”她伸出手,抓住国王的胳膊,“您喜欢您的儿子吗?”
“我很高兴。”国王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我想好了孩子的名字……用您的名字加上我父亲的名字:菲利普-恩里克·冯·哈布斯堡,西班牙,不列颠和尼德兰的王子殿下,未来的国王……您觉得好不好?”玛丽公主摇晃着爱德华的胳膊,急切地问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