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识的人当他疯了,露出可怜又得意的怜悯,他们救济他,以最廉价的劳动力雇佣他,被他一口回绝。
等待成了他的执着。
可他并未想过奇迹居然真的发生了。
夏日午后,骄阳似火,他坐在屋檐下小憩,流动的热流笼罩住他纤瘦的身体,头发一缕缕黏在一起,长期营养不良引起的枯黄令他无心打理。
他在等一个凉快的日子去打工,童工赚得不多,所以他要打干两天的活才能抵得上别人一天。
这样慵懒的午后适合做梦,蚊虫叮咬在他糊满油污的肌肤上,浑身上下唯一干净的地方只有一张脸。一张好看的脸,漂亮的笑起来两侧的酒窝便露出来了,是他母亲年轻时的赝品,是他不愿观赏的景色。
他很饿了,肚子咕咕叫,肠胃抽搐着疼痛,梦里有糖,饮品,还有数不清的蛋糕,他扑入奶油里,耳侧却传来一声嗤笑。
嗤笑声那样清晰,陆遥怀疑自己出现了错觉,一双眼眯起来,刺眼的日光几乎要穿透他的眼膜,强光照射下他流了点泪,生理盐水顺着脸颊淌至两侧。
他睁开眼,一个男人站在他面前。
很高很高的男人,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要高,他那么庞大的身躯立在他的身前,衬得他益发瘦小。
陆遥听见他抱怨:“这鬼地方怎么这么脏?”
而后又扭头笑道:“父亲的眼光真是一天比一天差了。”
他这么说话,好像后边还站了个人。可陆遥太矮了,看不见背后的景象,他难过地揪起手指,缠绕着忍受奚落。
太阳太大,日光太烈,他无法清晰看见站在他面前的人的脸,无法看见他面上流露的鄙夷,甚至无法抬起脑袋,挺起胸脯介绍自己的名字。
他的名字也不再受他的控制,站在他面前高大强健的男人说:“你怎么不说话啊,小哑巴?”
陆遥摇头又点头,他支支吾吾,嗓子灼痛了似的无法吐露言语,只站着扭捏。
沉默带来的后果,是男人笑后的鄙夷:“算了,以后就叫你小哑巴吧。”
哦,这不是商量,陆遥低头难过,他有所预感,预感这天的到来,却没想到会这么快。
男人太高了,驶他来的车挡住了整道土地,他好像很喜欢笑,嗤笑嘲笑来回运转,陆遥看见车上走下的司机朝他恭敬得鞠了一躬,而后走到他的面前,弯下腰,伸出一只手,话语声是他从未听闻的恭敬,“小少爷。”
陆遥复又抬起头,蝉鸣半夏,眼泪流下的理由只有日光刺眼,此后他换了名字换了生活,也换了人生。
此后陆遥做过的笑着清醒的梦里,总有这幅景象。
梦中的他扶着陆家司机的手,颤颤巍巍进了后座。可后座并不止他一个,这么宽敞的车厢,比他家还要大,他不敢移动,不懂呼吸,甚至不敢眨眼,他盯着自己的手指发呆。车厢里清凉的气息笼罩他晒伤的红皮肤,他从未坐过车,头晕脑胀是必然的结果。
于是他急切得喘气,因他颤动而蔓延的臭气逐渐散开,坐在副驾驶的男人诧异地望他一眼,捂住口鼻骂道:“喂,你多久没洗澡了?”
他回想,而后喏喏道:“两个星期……”
话音刚落,一个什么东西摔了过来,陆遥正被砸到额头,鲜血从擦破的额角留下,他茫然得抬头,发现那是他的鞋子。
上车前特意脱下来了,他怕弄脏这片干净的车厢。鞋子很脏,陪他度过了许多日子,是他舍弃贫穷后最后能证明他过往的证据。
劈头盖脸的砸下来了,连带着他的颜面,一齐粉碎了。
他有点难过,最多的却是庆幸。他看见了额头的血染红了眼眶,疼痛也随之蔓延开来,这不是梦。
这是现实。于是他又笑了。
车里除了司机男人还有另一个人,陆遥不敢抬头去看他,他刻意隐匿自己的呼吸,直到一只手朝他伸来。
很白的手,也很漂亮,筋脉隐在下面,若隐若现,陆遥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底默默比较了番。
脏兮兮的,指甲盖里塞满了泥块,暴晒下鱼干一样萎靡,土黄色的手心布满细小的伤口。
那只白嫩的手覆在他的手上,两种颜色突兀重合,陆遥几近震惊得抬起头,看见那人也在看他。
他有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面容稚嫩,却已显得成熟了,他抿紧下唇,似乎比他还要紧张,陆遥听见他说:“冷吗?”
声音介于少年与青年间,陆遥以此推测他的年龄不比他大出多少,说话的语气里甚至还带了点颤音。
得不到回答,陆遥看见他从身后摸出一条毛毯,不清楚是什么材质,盖到陆遥身上的时候奇迹般令他感到安宁。
他终于不再颤抖,也松开了一直咬着的下唇,他的唇太薄,抿起来的时候只留下干涸的上唇,他有些害羞:“谢谢你。”
声音细不可闻,但陆遥知道他听见了,因为他看见那人唇角微微勾起,眼底流露出与他母亲相似的关心。
他对比两人之间的相似点,一样的好看,一样的关心他,以及一样得悲惨。
陆遥后来才知道那天在车上与他一同坐在后座的并不是佣人,那人穿戴衣着皆数上等,有着最尊贵的地位最尊贵的身份,却干着最低廉的工作。
哪里有嫡子居于私生子下的道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