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江白昼说:“九十九个阵眼,每个都会动,这般活阵,恐怕世间仅此一个。”
他师父摇了摇头,叹气:“它是活阵,不仅因为会动,也因为它有感情。”
“布阵之人用自己的喜怒哀乐,为大阵赋予生机,它活了过来,继承阵主的一部分意志,即便阵主死了,阵也继续活着。‘活’,意味着变化,真正的变化无穷无尽且无解,你破不了海门阵。”
“……”
十八岁的江白昼自以为能登天,哪会听他师父的劝告?
他带着三分好奇和七分不服来到海门阵前,结果如他师父所料,他破不了阵。
但大阵果真有感情,否则怎会在他解错了阵之后,还放他一马,纵容他出海门呢?
若非如此,江白昼今天也不会站在这了。
这是龙荧的阵。
江白昼深感惊讶:龙荧的阵也有感情。
他越往深处走,越能感受到那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将他淹没的冷意和悲意,这股情绪灌注在阵内的每一棵树、每一寸泥土里,江白昼所过之处,遍是伤心。
与当年相比,江白昼已经比较通人情了,可惜通得有限。
他不明白阵主的伤心意味着什么,只能归结为龙荧这几年过得不好。
他更在意龙荧在阵眼里放了什么东西。
阵眼是一阵核心。
他师父说,海门阵之精妙与广大,非高手不能创造,一名高手不够,要数十人联合,才能成大阵。
但海门阵的灵魂系在阵眼上,它之所以能“活”,除布阵之人强大之外,也因为阵眼特殊——凡物镇不住这样惊世骇俗的大阵。
传闻,海门阵的阵眼是一个神器,由无尽海神殿祭祀七天七夜,从禁地里“请”出来的。
江白昼并没亲眼见过,他师父似乎也没见过。
这种代代以口相传的东西近似于神话,江白昼对“神”的存在半信半疑。
这是后话了,总之,海门阵的阵眼的确特殊,否则不能有那么大的威力。
那么,龙荧在阵眼里放的究竟是什么,竟然能弥补他布阵手法的缺陷,助他在一个不会生变的死阵里倾注自己的悲情?
江白昼的好奇心被激发了出来。
他无须特意解阵,几乎一眼就能看穿这个残星阵的关窍所在,然后绕过那些看似相同的枯枝陷阱往前走,选出通往阵眼的正路——
前方有一座破庙。
原来龙荧把阵眼设在了庙里。
这座庙比六年前更破败了。
本就是普普通通的四方小庙,没有院墙,屋檐不知哪年又塌了一角,倒下的砖石上覆满泥灰,木门破了个大洞,摇摇欲坠地挂在门框上,被冷风吹得吱呀作响。
江白昼走到庙门前,抬手一推。
门上落下一阵积年累月散不尽的灰,在即将沾到他身的时候,被他用一片水气隔开,他不染纤尘地进了庙里。
靠得越近,阵主的伤心之情越浓烈。
浓烈却不激烈,是平静且沉重的,如一潭无望的死水,不轻易起波澜。
江白昼在这样的情绪冲击下,找到了真正的阵眼。
——阵眼竟然是一朵花。
一朵花瓣雪白、花蕊血红的花,没有一片绿叶。
它以一种美丽又孤独的姿态,扎根在泥里,开在神像下。
江白昼愣了一下。
这是“烧雪”,他六年前留下的东西。
是,但也并不是。
他留下的明明是一颗种子……
那年,他几度要走,龙荧几度挽留,后来见挽留无果,竟然对他哭鼻子,反复地问:“你还能不能再回来?”
江白昼动了恻隐之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再来,将来日子那么长,也许有机会再出海。
但人生无常,下次是何时,将去往何地,能不能见到龙荧,都是未知。
江白昼觉得不大可能了,他略一思索,选了个委婉的方式道别,把自己随身携带的花种送给了龙荧。
“这种花叫烧雪,意为‘重逢’,我家乡的人送别亲友时常用,我身上只有它的种子,送你一颗吧。”
龙荧呆呆看着他,江白昼骗小孩似的,半真半假地说:“烧雪的生长期长,花期短,难以养活。我曾经养过一株,还没开花就死了。如果你能把它养大,等烧雪盛开的那天,我们一定能相见。”
龙荧没他想的那么傻,忍不住问:“为什么呢?”
江白昼编不下去了,随口说:“我是神仙,我说了算。”
“哦。”龙荧低下头,又哭了。
他不傻,他都明白,但是他很乖。
他不知道的是,烧雪真的很难养。
这是一种生长在无尽海神殿禁地里的花,娇贵,稀有,靠灵气滋养才能盛开,离开无尽海,别处绝不可能养得活。
江白昼当时想,这颗花种在龙荧的手里活不了,正如他们缘分已尽,无法强求,也不必强求。
可他没想到,这颗种子竟然长大了,还开了花,就开在这座破庙里,成了残星阵的阵眼。
……龙荧究竟怎么养活的?
江白昼上前几步,靠近神像。
这里供的什么神,他不认识。
神像是石制的,已毁坏大半,裂缝处布满蛛网与尘土,不知出于何故,龙荧在此精心养花,却没有清理过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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