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的那户人家也是只有一个老爷爷,头发花白。”诺亚仰着小脸,“他还对我说‘好久没有看到我这么活泼可爱的孩子了’。”
安无咎忽然意识到什么。
他们来到这座水中城,好像的确没有看到几个小孩。
“这是他给我的。”诺亚指给大家看,“一个鼓。”
周亦珏是最后一个回来的人,他拍了拍身上落的雪,右手拎着麻绳串起来的许多面具。
“给你们的。”
他递过来,一个人一个。
“这些是城民给我的,他说这些是祭司用的,一个人一个。”
安无咎看着他,发现他拿回来的一共只有十一个。
看来他们已经默认今天会有一个人死去,所以干脆都没有准备亡者的面具。
风雪愈发大了,沈惕和松浦将石门重新合上,安无咎将他们从雅西亚那儿获得的玉米饼也分给众人。晨祭已经消耗了许多精力,众人也对彼此充满了猜忌和怀疑,谁也不愿多说几句。
老于是这几人之中精神最紧绷的,这一点安无咎可以理解,他心里认老于是场上的女巫,但就算不是,他是邪教徒,在这种时候一定也会紧张,因为他和藤堂樱总有一人无法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
换作之前的安无咎,他一定会忍受不到这些人死于圣坛,但现在他的心仿佛越来越硬,已经很难像从前那样怜悯所有人。
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戴着沈惕的手套,安无咎独自靠在床头睡去,他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了一个巨大的怪物,浑身长满了甲片般坚硬的黑鳞,每一片都泛着微微的褐绿色的光,而鳞片的正中心、每一片的正中心都是一只宝石绿的蛇瞳。
那些触手,蜷缩着、伸展着的触手,在他的身后滞缓地舞动着、扭曲着,顶端是裂开的血红色深渊,像是一种不疾不徐的狂欢,一种半凝固的舞蹈。
他仿佛是被困在了这黑暗的神殿内,在金色的高台上,巨大的怪物和神圣的祭坛,身后血一样红的火烧云和仿佛垂怜他才落进来的霞光,一切怪异而华美。
安无咎感觉自己就站在他的面前,双眼已经无法移动到任何地方。
他好像被完全地控制住了。
不仅仅是怪异,也不仅仅是危险,他似乎看到了那无数双瞳孔里的迷惘和痛苦,脆弱与折磨。
面对这样一个可能会随时吞噬掉他的怪物,安无咎竟产生出一种莫大的怜悯。
恍惚间,他清晰地看见怪物的胸口在流血,那坚硬的鳞片仿佛被利爪穿透,流淌着绿色的粘稠液体,那一定就是他的血。
那种痛楚缓慢地流淌到他的身上,安无咎僵硬地低下头,发现自己满身都是血。
他的胸口是空荡荡的一个洞,里面什么也没有。
忽然间,耳边掠过熟悉的“惨叫”,尖锐的声音试图将他拉扯出来。身处神殿的他猛地回头,他看到了另一个怪物,一个长着红色瞳孔的巨大怪物。当他回过头,场景仿佛坍塌一般渐渐崩解,安无咎试图去救神殿中的他,但他也随之崩解了。
那身鳞片如同落雨,纷纷洒下,最终只剩下一个红色的宝石,如同一滩鸽子血平静地落在地上。
安无咎弯下腰去捡,最后捡起来的却是一本陈旧的书,绒布的封面积蓄满尘埃。
就当他翻开第一页的时候,他听到了妈妈的尖叫声。
于是他惊醒了。
安无咎第一眼看到的,是守在床边的沈惕。
“你出了好多汗。”沈惕伸手去碰他的额头。安无咎看到他手上的纹路,却忽然心惊,想到梦境里的画面。
“你手上的这些纹路,是怎么来的?”
沈惕第一反应是发现他可以说话了,所以嘴角微微勾起,但听到安无咎的问题,他又陷入迷思。
“我……不记得了。”沈惕如实说,“应该是出生就有了。”
“你在哪里出生的?父母都是什么人,他们还在吗?”安无咎又抛出许多的问题。
这些都是他平日里不去想也不愿过多关注的问题,因为他知道沈惕过去有过缠绵许久的痛苦,他不想令他再次想起那些不愉快的经历。
但他这次是真的想知道,他心头的好奇是由恐惧催生的,那个梦境令他不可抑制地去想,去思考。
他想知道为什么圣坛会是圣坛,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会早亡?
母亲为什么会疯?他为什么会被困在一个实验室里,成为改造品。
他为什么会遇到沈惕。
沈惕为什么和他不一样,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不,或许他本应如此,因为他根本不是人类!
安无咎等待着他的回答。
可无论沈惕怎样去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只能告诉安无咎,“我好像是被惩罚了,被一个同类惩罚了。”
这个答案模棱两可,连一个疑问也无法解答,他不明白安无咎为何这样问,他也很想回忆起来,能好好回答,但害怕自己无法给出一个完美的答复。
但先认输的是安无咎。
他不再逼问,而是伸出自己的双臂搂住了沈惕,紧紧地拥抱住他。
“我知道了。”安无咎在他的侧颈吻了又吻,“我知道了。”
当沈惕的双眼中展示出迷惘和脆弱的时候,安无咎知道,他其实并不需要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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