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杜若难得不掩情绪,哭笑皆肆意了些,便一时挪不开眼,避在门边多站了一会。他原是听到了杜有恪所言,加上山巅杜有恪一袭话,便也猜测着杜有恪当是知晓了各中缘由。
但也未曾料到,他已经知晓了全部,包括杜若的身世。
只是随后,杜有恪的话愈加让他震惊。
杜有恪说,“其实,我在更早之前,便知道阿蘅不是我们杜氏的血脉。只是那时我并不清楚她真实的身份。”
“是在阿蘅六岁生病的那一年,我去别院看她,无意中发现的。”
“从未与父亲红过脸的母亲,那一日狰狞了面目,声声质问父亲,阿蘅到底是何人。阿蘅乃是痛疾之症,发作时手脚肿胀,痛麻不得下榻,原也不是什么大病。而她唇色浅淡无血色,这症状也不是他国所特有,自然从未有人怀疑过。可是这两者并发在一个人身上,便绝不会是我们大魏之人。你我不识病理,自不知晓。然而母亲学识广博,更是精通医理,如此一看便识出出了端倪。”
“而医官说,阿蘅是从胎中带有此症。想来父亲当是从未料到,他瞒天过海,以双生子之名将婴孩带入府中,养在母亲膝,以为万无一失。却不想阿蘅本身便是一个铁证!”
“而我,自然怎么也不相信的。阿蘅明明与四弟是双生子,如何便不是我们杜家的孩子了。我便偷偷跟着给阿蘅看病的医官,想问个清楚。”
“结果,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杜有恪笑得有些荒唐,“我看见,父亲亲手杀了那个医官。而随行前来的暗卫却尚未来得及动手。”
“那暗卫是母亲的人,我认得。”
“有些事上,父亲与母亲即使矛盾至深,行径确总是惊人的一致。”
“后来,母亲对阿蘅的态度便彻底变了。不管阿蘅做了什么,做得好或坏……”话到此处,杜有恪又笑了笑,“你知道的,阿蘅能做坏什么事!可是母亲却总能寻到理由去罚她,而每次罚完之后,她又觉得心疼和歉疚。是啊,明明阿蘅那么无辜,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因为那样的出身,和生而有之的司鼓天赋,便被父亲当作玉石雕琢,当作棋子安排。被母亲百般憎恨和厌恶。”
魏珣再未喝下那盏茶水,只良久望着杜有恪,“所以,你做了两件事。”
“你寻遍偏方,给她做了口脂。你想让艳丽的口脂盖住她无色的唇瓣,如同掩盖住她的身份。如此,你可以告诉自己,她是你的胞妹,是杜家的女儿。”
“阿蘅病愈归家,你十三岁。你开始留连花巷,也是故意的。只是为了让自己不再那么君子如玉,为了可以陪她一起受罚,替她分去姑母的怒气。”
“是不是?”
“除此之外,我还做什么呢?”杜有恪面上浮上一层自嘲的笑意,“阿蘅她太好了,我很多时候都在想,如果她不是杜家的女儿,也挺好的。她不是杜家的女儿,我便可以……”
杜有恪迎上魏珣目光,“但是啊,父亲为了一己之私,说好听是不遗余力地栽培她,说得不好听则是在她没有喜恶之前,便将杜氏祖训如同枷锁般桎梏在她身上。让她忘记自己,满心皆是杜氏门楣。高门世家的嫡女,至多联姻争个利益。她呢,却被推出去掌着暗子营,那是女子做的事吗?”
“你不知道,她从十岁与暗子营结契开始,初时的两年是每隔一月便需前往一趟君山大本营,与他们司鼓配合。头一次去的时候,暗子营训练格斗厮杀,皆是真刀真枪,血溅了她一身,她回府后连日噩梦,话都说不出口。却因父亲一声叹息,便又再去了一次。我牵着她的手,告诉她别怕。可是我也不曾见过生杀血腥,自己也怵得厉害。她怕成那样,连站都站不稳,更别说执锤司鼓。可是为了不让父亲失望,她便在君上住了大半年,成日同暗子营首领待在一起。直到他们拼杀时溅出的热血,扯下的皮肉划过她脸颊手畔,她还能镇定司鼓,分毫不动!暗子营的人,如今对她这般顺从敬仰,除了世代为杜氏效命的信念,更是因为他们皆不曾遇到过十一岁这么小便能不忌生杀,执锤司鼓的主人。”
杜有恪顿了顿,目光落在魏珣握着茶盏泛出青白骨节的手背上,继续道,
“可是你看看阿蘅,她其实一直惶恐,一直不安。是因为她从心底不喜血腥,她并不是真的练就出了坚强,只是麻木了而已。”
“我好多次都想告诉她,她并不是杜氏的孩子,不必过得这般沉重和辛苦。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也不敢了。”
魏珣点了点头,“因为杜氏成了她的骄傲和信仰。这大概是老师此生最大的自得了,他成功了。”
“半年多年,父母几多争执,我便算彻底知晓了阿蘅的身世。”杜有恪起身站到魏珣身侧,覆上他肩膀用力握去,“你带走得好,如果可以,永远不要再让她回邺都。”
“至少,在父亲去世前,不要让她回来。”
“有恪,你……”魏珣亦起身望向他,“姑母动手便可以,你毕竟是人子。”
“我是人子,亦是臣子。从来忠孝不能两全!”杜有恪一贯风流的凤目露出难得的坚毅,“父亲,先时收养阿蘅,便已经不在乎杜氏满门的性命,只在乎他一人之执念。如今,又为送阿蘅入宫,不惜毒害陛下三子,他做这些时可曾想过一旦败露,我和兄长族人会有何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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