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淮百姓俱已疏散,鸿贼无城可屠。京城陷落不久,东皋军至,不战而胜,业朝国土一分为三,曾受太子庇护的百姓在返回故土后,感念其恩惠,于钟山之顶为其修庙,奉为天神。
只是那年钟山流的血,终究是太多了。十万亡魂,怨念难消,凝集成恶咒,死死缠住那位复生的神明。任他如何英明神武、奇兵绝谋,也万万算不到,这千年咒怨的关键,竟就是那个在最后为他而死的千户,那个假扮男儿身从军的神射手。
天命如此。
(3)
梦境一晃,她再度坠入黑暗之中,耳边似有人在呼唤她,是林令的声音,着急道:“小濛,小濛,快醒醒!”
她没来得及应答,又听见容戈那把满是沧桑的烟嗓,沉沉道:“没道理啊,我不是护住了她的魂魄吗?难道真跟着萧祁润走了不成?欸,守塔人,你怎么又倒下了,喂,你不是刚醒吗……”
走了……
他走了吗?
如坠深渊,脑海中再度呈现出辉煌的景象,是在充满冷峻威压氛围的偌大皇宫正殿内。谢英招一身明黄色龙纹长袍稳坐在金銮龙椅之上,满朝文武朝他深深叩头。棕色的深邃眼眸,飞扬的长眉微挑,举手投足都流露出浑然天成的帝王霸气。
倏忽间,白烟四起,恢宏夺目的登基大典金光尽失,文武百官如幻影般消失无踪。金銮龙椅上的男人惊慌失色,见到阵阵云雾逐渐在大殿中央凝成人形,素白长袍,身躯凛凛,一尘不染。烟海在此时堆起层层细浪,追逐他的脚步上下翻飞着,每行一步脚下都结出一朵皎洁无瑕的莲花。
是神。比这更让帝王觉得惊恐的是,神明那张英气威仪的脸,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太子殿下的脸。
他近乎狼狈地从皇椅上跌落,紫金宝冠猛地一歪,他顾不上扶正,惶惶地伸手去够大殿中央缥缈的仙姿,心胆俱裂地唤了一声:“殿下——”
那是他的殿下,是他忘年而交的诤友,是他曾承诺辅佐其治理天下的储君。他们曾共怀诛杀逆贼、建立太平盛世的大志,可事到如今,斧声烛影之后,他反而成了盗取殿下江山的最大逆贼。
神明很平静,像是来见许久未曾会晤的老友,淡淡道:“千年了。”
帝王没听懂这三个字的含义,惊得毛骨悚然,连声求饶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神明觉得有些不可置信:“杀你?”
“不要,不要!”他朝着神明的方向连连叩拜,方才万人之上的王者气势了无踪迹,他哭道,“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朕现在坐拥天下,巍巍皇权尽在掌中……还是、还是说,你想要这个位置?殿下,我让给你,殿下……”
神明半晌没有言语。
他想要的,从不是那个位置,他想守护的,也并非这浩浩河山,而是生活在河山之上,那些善良而温暖的子民们。这一千年他都在为那些未能完成的豪言壮语赎罪,为那些在战争中无辜死去的子民祭奠,成为那场战争中难以计数的亡魂的守墓人。
谢英招脑中片刻不停地闪过各种想法,却唯独猜不中神明的心思,涕泪涟涟道:“那……那你要我怎么办?你……你还记得我曾允诺过你的海东青吗?我找来了,虽说再也无法亲手献给你……但朕可以下令为你修建陵墓,将海东青葬在墓中伴你西去……殿下,你可能收到?”
神明不答,只久久凝视着眼前这张沧桑的中年男人的脸,雾气把帝王的瞳仁晕染得很是浑浊。曾几何时,这位九五之尊只是他恭敬受教的师长,是他深信不疑的好友,是他忠心赤胆的知己。
眼下却只剩生杀予夺。
神明微不可闻地轻叹,袍袖随着动作微落,遮住那本该印有朱雀神符,现却空无一物的内腕。他说:“我只是来与旧友告别。盛世之志,就此交与你手。此后,生生世世,你我不复相见。”
言毕,转身飘然而去。帝王像是蓦然醒悟,仓皇地爬着追了几步,哭道:“殿下,殿下!您要相信,我当初并非有意失约呀……”
神明微顿,却没回头。帝王以为他仍有话要说,含着泪等了片刻,纤瘦的身影却倏忽隐在烟海中,烟消云散。
林令蓦然惊醒,抬手一摸,满脸泪痕。
陆濛濛的梦却仍未结束。烟雾缭绕中,又回到程千户死去的那个时刻。白衣飒飒的神明从天的那一端缓缓向她走来,脚步之下,花开如海,云绕如浪。
他单膝蹲在她身侧,俯身轻轻在她额间印上一吻。不是萧祁润给程千户的吻,她很清楚,是萧先生给陆濛濛的吻。
她定定地望着,漫天绯色中,白得一尘不染的他。
日光与云雾交缠,神光笼罩,在彻底消散之前,他只留了四个字。
“等我回来。”
(4)
他醒过来了。
在一个叫清淮的城市里,空无一人的私人公寓之中,由房内的落地窗往外一望,包罗万象的大地与江河都尽收眼底。
像经历一场很漫长很漫长的梦境。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看到身份证才知道自己的名字叫江归,把房子翻了个底朝天,才知道自己好像没什么家人,好像学历还不错,又再翻了翻保险柜,才知道自己名下有几家他什么都不用干就能增值的公司,自己竟算得上半个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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