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黑塔会对他照顾有加,到底还是监狱,有一段时间他都喝不到这么好的茶了。正觉得遗憾,一道声音从侧方传来。
“一杯茶作为断头饭,好像稍微寒酸了一点儿。”来人从大长老的旁侧走到正前方,在太师椅上慢慢悠悠坐下,自然得就像这里是他的家。
大长老短暂地愣了愣神,随即从容地将茶水倒入郁槐面前的茶盏里。
“郁先生来得不巧,我只能用这样寒酸的茶水招待了。”
老者添茶的手不曾一颤,茶水稳稳当当与杯口齐平,多一分则溢。
茶满送客,酒满欺人。
郁槐没什么兴趣地睇了眼自己面前这杯逐客令,转而对上大长老的眼睛:“你很自信能活着走出黑塔。”
钢琴的乐声流淌在房间里,这是一首节奏悠扬的夜曲,老派的黑胶唱片机恰好与这首上了年纪的曲子相得益彰。
大长老一言不发。
对于妖族来说,他的年龄也算很高了。即使肉身已无可避免地显露出老态,他的眼神依旧如鹰隼一般锐利。
“能把黑塔当成暂避风头的地方,长老院的门路确实不少。”
“看来有人走漏了消息,”大长老不动声色,“临时的安排确实会出很多小岔子。”
“除了这些,我还拿到了一条进入黑塔的路线,终点刚好是你的牢房。”郁槐话音落下,大长老脸上终于浮现出异样的神色,“叫它牢房可能不太准确,你给自己准备的卧室和隔壁的双人牢房一样大。你打算去度个假?”
“……你想做什么?”
“想问问你的意见。你比较喜欢自由活动时死在海里,还是深更半夜死在自己的房间?不管怎么选,最后杀掉你的都是我。”
像是看不见大长老难看至极的脸色,郁槐反客为主端起茶盅,将茶水倒进了大长老空掉的茶盏里,他没有刻意倒满杯,只是随意往里面添了些许茶水。
放下茶盅时,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话语却是命令式的:“选吧。”
大长老盯着那盏茶,仿佛在看毒辣的蛇蝎,嘴角的肌肉不由自主微微颤抖。
他有许多年没尝过受制于人的滋味了,满腔怒意令他胸膛起伏、呼吸也不知不觉变得剧烈。那杯摆在面前的茶盏被他咣当一声打翻在地,大长老不顾自己手背上溅到的水珠,抬起发红的双目同郁槐对视。
即使万般不愿承认,他在内心深处始终恐惧着鬼族的能力,盛怒之下,他对面前这双眼睛犹有忌惮。
太像了。
这双眼睛和宣檀太像了。
那个高高在上的女妖轻而易举毁掉了他大半生的心血,与人类和平共处,受到最大冲击的便是他们这些依赖灰色产业的大家族,和平共处条例直接将这一部分划入了禁区。幻妖一族每况愈下,顺应条例的其他家族却悄然崛起,原本落在后面的小家族隐隐有了超过他们的势头,过去摇尾乞怜的家伙也敢对他指手画脚:和人类和平共处才是未来的趋势!像你这样不懂变通的老古董,早晚会被时代抛弃!
他看不上那些一夜间乐呵呵融入人类社会的妖怪,更对倡导和平的宣檀恨之入骨。可即使是在最憎恶她的时间里,他也畏惧同她正面交锋。
被鬼族杀掉意味着死后也无法进入轮回,只有当这只鬼族死去了,被他杀死的人和妖才能跟着投胎转世。大长老并不畏惧死亡,令他惧怕的是死后漫长的折磨。
钢琴的旋律变得激烈而昂扬。他深吸一口气,哑着嗓子从喉咙里挤出话:“我知道你真正想要什么。五年时间,足够他们清除所有的痕迹了,你能查到的东西一定很少……杀了我,线索就会彻底断掉。”
在大长老笃定的目光下,郁槐向后靠了靠,闲闲地说出了一个名字。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每报出一个名字,大长老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当第七个名字落下,郁槐注视着大长老:“这七名长老都曾参与过那件事,看见你的下场,他们会争先恐后向我透露消息。”
“不,不会有谁比我知道的更多!只有我和‘绮罗’有过直接的联系,其他的长老都是听从我的指令。如果你想从我这里拿到线索……”大长老稍作停顿,死死注视着郁槐,“你就必须保证我的安全。”
这小子比他想象中还要强势,导致他不小心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能卡在这个时间和他兜圈子,比起特意来看他死到临头的丑态更像别有所图。大长老果断道:“我给你所有的权利和财产。你可以当我死在了黑塔,我发誓终生不会离开一步。”
郁槐不为所动,声音里没什么温度:“我对老人家的棺材本没什么兴趣。不如这样,这栋大宅里住的都是你的亲人,我把他们全部叫过来,当着你的面一个一个杀掉,你愿意说多少就说多少。”
钢琴声戛然而止——
一个流畅而漂亮的休止音。
“荒谬!”大长老一掌拍在桌上,茶具碎裂,香气四溢的茶水淌了一桌。他目眦欲裂、眼角抽搐,再也没法维持大家族的长老应有的体面,“他们是无辜的……!”
“你当年参与屠戮,考虑过鬼族无不无辜吗,”郁槐奇怪地问,“你凭什么要求我放过你的家人?”
大长老的表情不断变化,半晌过后,他仿佛失去了所有抵抗的力气,颓然埋下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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