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森把周笑轻微的肌肉动作收进眼底,然后笑意从里面长出来,他跟钱疏也介绍着床上半躺着的外婆。
“爸,这是笑笑她外婆,之前在B市的检查报告、病历本什么的都带过来了。”
钱疏也顺着钱森的示意去看病床上的老人,而那老人在看到他的瞬间略显浑浊的瞳仁登时变得澄清起来,眼眶周围的皱纹更显几分褶皱,突出老人的激动、惊喜、景仰等种种复杂情绪。
外婆一句话激荡起岁月浪潮,将他们卷回21年前的兵荒马乱。
“钱医生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周文清。很多年前你来过sx区做医生,那时就是你救了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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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它放到漫长的世界历程、历史车轮中,不过是极短的一个瞬间,像被马车碾过的一只蝼蚁、一粒尘土。
但它又让当初年过半百的人长出21年的皱纹,让被调遣到小地方的医生成为A市第一医院的头把交椅,也让六七岁的孩童长成能够顶天立地的成年人。
21前的事,于周笑和外婆来说,就是一段被雪中送炭的感人故事。
彼时周令仪去世不久,周建国出国开辟市场,留给周笑和外婆一笔钱便不知行踪、归期不定。然后外婆也倒下了,周笑从小卖铺拎着酱油回来的时候,看到院子里停了辆救护车,“滴呜滴呜”的响声在香樟树顶徘徊。
穿着蓝白工作服的医护人员把外婆抬上救护车,小小的周笑攥着酱油瓶也跟着爬上去,她愣愣地看到躺在担架上的外婆,拉着护士的袖子奶声奶气地问:“姐姐,我外婆怎么了?”
是外婆自己给自己叫的救护车,而现在车上也只上来周笑一个6岁的小孩。
护士觉得奇怪,问她:“小朋友,家里有大人在吗?爸爸妈妈去哪了?”
“没有大人了。”护士的话一下子戳中了周笑的泪腺,但她努力憋着眼泪,咬着牙努力说出完整的字句,“妈妈去世了,爸爸不要我们了。”
后来邻居赶过来帮忙缴纳住院费,医院也联系到人在国外的周建国,但他只又打了笔钱过来,让邻居帮忙请个护工,就再也没了下话。
好心的邻居与还算和善的护工,帮着小小的周笑支撑起困顿的生活,但总归还是有自己事要忙的外人。
真正支撑起她们生活、给她们信念的,是时任外婆主治医生的钱疏也。
他把外婆从鬼门关里拉回来,嘱咐护士多多留意外婆的情况,忙碌的工作间隙还会过来塞给周笑一颗糖,给她讲小故事,告诉周笑外婆很快就能出院了。
医生的职业素养和陌生的善意,给囿于苍茫大雪里的周笑和外婆送来温暖的炭火。而21年前的炭火至今仍未完全熄灭,就像是还带着火星的木柴条,从岁月的尘土里挖掘出来,一触碰到氧气就重新复燃。
而这个故事,于钱疏也和钱森,又是以另一种角度解读。
周笑和外婆那年过得特别难,钱森一家又何尝不是——钱疏也在sx区小医院当着落魄医生,像是从云端被生生踹到野草遍生的沼泽地;沈溪前赴M国治疗,日复一日令她身心疲惫的复健没有带来任何好结果,别说重新跳舞,就连正常的走路都成为突破不了的困难;钱森被送到D国学钢琴,语言不通又是亚洲面孔,本以为的极有天赋也好像要被淹没在天才堆里。
整个家被拆分成灰色的三块,乌云笼罩、不见天日。
然后他们有了一个“精神火炬”,她把灰暗的天生生劈开,露出里面藏着的光亮。
钱疏也说他有在sx区有个病人,老人是家里唯一的支柱,如今支柱倒了,整片厚重的天压给一个6岁的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好像一点都没有被打垮,懵懵懂懂地在医院跑上跑下,拿着单子找护士,认真地和护工与偶尔来帮忙的邻居说“谢谢”,见到钱疏也的时候乖巧地笑,拉着他白大褂的下摆问外婆的情况。
“那个病人很快就可以出院了,我们也能很快熬过这段时间的。”
那时钱疏也是这么说的,全家人也都相信他们能很快熬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彼时钱疏也还教给周笑一句德文的“加油”,让她拿着诺基亚和大洋彼岸的钱森通话,她的声音细细软软的,还带着可爱的小奶音,“Komm schon! ”
7岁的钱森接着听筒愣了下,回过去一句“Danke.”
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那是他们第一次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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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苍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生活又像是个不断回旋上升的圆圈,他们以为只是在某个交点认识的彼此,没能想到命运会带给他们21年前的一个惊喜。
钱疏也一听外婆这么说也都想起来了,他错愕了片刻,又转过头去看同样错愕的周笑,她圆滚滚的眼眸和21年前乖巧叫他“钱医生”的小女孩重合起来,严丝合缝地补成一种缘分。
“我当然记得了,没想到还能再碰到你们。”
钱疏也脸上的错愕全部转化为一种重遇故人、被命运馈赠的喜悦,他对着外婆点了点头,又对着周笑笑眯眯地开口:“小姑娘还记得我吗,那时你才6岁,乖的不得了。”
他又对着钱森补充:“你这孩子别的本事没有,眼光倒是挺好。”
所有人或多或少地从对话的字句与记忆里挖掘出过去,而那过去多年之后仍旧熠熠闪光,钱森去拉一脸惊喜、不断点头的周笑的手,眼里全是笑意,“我眼光当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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