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随驾十多年,御花园的地形早就熟记于心。
临湖的某个假山上方,有一处八角石凉亭。
那凉亭在夏季遮掩在郁郁葱葱的枝杈里,抬头仰望才能瞧见,若不是极熟悉地形的人专门去寻,轻易发现不了。
洛信原少年时,有一阵很喜欢夏日躲在凉亭里看书,无论下面人怎么叫唤,他死活不应声。
等到众人找不着,她亲自去御花园寻人,站在假山往上看,十次有八次在树荫遮蔽的凉亭里看到一双黑黝黝的眼睛。
次数多了,从假山上凉亭的小径也驾轻就熟。
她挽起官袍下摆,踩着假山后方的几块青苔石板上去,片刻后,微微喘息着坐在凉亭里。
从袖中拿出一本书来。
按照今日的计划,这份棋谱清清静静地看几页,新人送嫁出宫,她差不多也可以离去了。
才翻过两页,凉亭下方的假山处,却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动静。
一位穿着雍容诰命服饰、华贵头面的贵夫人,身边并无贴身丫鬟跟随,独自奔到大片假山后,以为四处无人,用帕子捂着脸,低声抽噎起来。
在她身后,跟随着一名身材高大的紫袍重臣,脚步稳健,语气却不怎么好。
“我今日有许多事要办,你有话直说,莫要哭哭啼啼,拖延我做不了事。”
凉亭里的梅望舒微微一怔,翻书的动作停下来。
听声音,居然是林思时。
夏日细碎的阳光下,穿戴着诰命服饰的贵夫人抬起头来,含泪唤道,“夫君。”
五官清丽,四肢纤细,年纪并不很大,约莫二十出头,楚楚含泪风姿,是文人最喜爱的弱柳扶风的娇柔美人。
梅望舒居高临下,将这位夫人的相貌清楚看在眼里,立时微微皱了眉,转过头看向另一边。
眼不见心不烦。
但说话的声音却挡不住,还是传入耳中。
身穿诰命服饰的贵夫人,正是林思时的正室夫人。
不顾林思时今日身为主婚人忙碌不堪,把人拉到无人处说话。
林夫人拿帕子擦拭着眼角,“原不想打扰夫君做事,但若不趁今日,妾身都见不到夫君的面。”
她委屈中来,垂泪哽咽,“昨日夫君歇在赵姨娘的院子里,前日夫君歇在许姨娘的院子里。妾身已经记不清又多少日子没有单独见到夫君了……”
林思时深深吸气的声音,梅望舒隔着那么远距离都听见了。
“你把我拉到这么偏远的角落里,就是为了说你那些掂酸吃醋的小心眼?”
四处无人时,林思时的声音也不像平日面对同僚那般沉稳,带出明显的火气来。
“你也知今日是圣上赐婚的大日子,新娘子是天子母家表妹!我受圣上亲口托付,做这桩婚宴的主婚人,全京城三品以上的大员连同家眷,全部聚集在此处观礼!若是哪里出了一丝一毫的岔子,明日我便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他忍耐着丢下一句话,“有话回家再说,我要回去做事!”拂袖便要走。
林夫人却仿佛受了什么极大的刺激似的,哽咽着跪倒在地,膝行几步,死死抱住林思时的膝盖不放。
“回家去,哪里知道何时能再见夫君一面!当初你我情浓时,也曾在月下山盟海誓,今生相携白首!妾身怎知有一天,夫君会如此厌弃于我!”
林思时连说了几次“回家后我去你院子找你”,林夫人只是不信,死死抱着林思时不放,哭声越来越大,隐约引来几个临近路过的内侍宫人停步探头,从各处投来窥探的眼神。
林思时挣了几次,最后扯着林夫人的手将她推开,总算从她手中挣脱出来,匆匆整理衣摆,赶回进行了一半的婚宴那边。
林夫人浑身颤抖地倒在地上,鬓发歪斜,无声抽泣。
梅望舒坐在凉亭里,听假山后方没了动静,以为这对夫妻终于吵完离开,轻轻叹了口气,转过头来,往下方随意瞥过一眼。
却见林夫人跪坐在地上的角度,正好可以穿过枝叶缝隙,看见凉亭这边。
此刻她满脸惊恐,盯着凉亭里端坐的梅望舒,惊得连哭声都停了。
梅望舒:“……”
缓缓抬手,无声地揉了揉太阳穴。
她从凉亭起身,从高处开口道,“林夫人安好。”
林夫人呆坐在地上片刻,知道林家家丑被她泄露于人前,帕子捂住脸,绝望地抽泣起来。
梅望舒从凉亭上下来,站在几步外。
重生一世,这女子还和林思时青梅竹马,五年前听说林思时不顾门第差别,将她明媒正娶做了林家正室夫人。
原以为是天下少见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前两年听说林思时纳了妾。
现在怎么又落到如此地步。
望着面前这个满身富贵,却又凄惨可怜的女子,梅望舒一时默然无言。
————
与此同时。花团锦簇的御花园内。
送嫁宴中央,身穿冠冕礼服的天子独坐高席,接受两位新人叩拜。
“林思时呢。”
他喝了一口温茶,环顾四周,“怎么不见他这个主婚人。后面还有什么章程。”
苏怀忠在身后低声解释,“天气热,陛下再忍忍。新娘子出宫之前,还要拜别父母高堂。之后再给圣上敬茶,圣上赐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