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帝早回了政事堂。苏怀忠奉圣谕留在东暖阁,送她出宫。
午后这个时段,正是值房里许多上年纪的老大人休息的时刻。后宫供养着的老太妃们同样需要午后休息,连带着各宫的掌事嬷嬷们都留在宫里伺候着,半道上碰到的人最少。
两人放缓脚步,慢悠悠地沿着狭长的朱红宫道往外走。
“宫里待得越久,认识的人越多,周围的人来来去去的,能说得上话的人却越来越少。”苏怀忠感慨着。
“才半年功夫,后宫的老太妃没了两位。早先几年还到处张罗着敲丧钟,挂素娟,穿孝服,如今……嗐。”他苦笑摇头,“静悄悄的,赐下一口金丝厚棺木,把人入殓了,灵堂摆三日,趁夜往先帝皇陵里一送,完事儿。”
这事儿梅望舒知道,御前也委婉劝过,但毕竟是皇家家事,又是上一辈的恩怨,外臣不便插手太多。
“圣上不是个薄情的人。有些事,要追溯因果。”
她低声劝慰苏怀忠,“天家年少时,在宫中吃了那么多的苦,如今这些老太妃,当年个个看在眼里,又有几个伸手帮他了?”
“咱家知道。那几年不是人过的日子,圣上能熬过来,不容易。不仅熬过来了,还能把所有的事咽进肚皮里,把该给的体面给老太妃们,更不容易。”
苏怀忠抹了把眼角,“但咱家老啦。人老就是怀旧,眼看当年的老人一个接一个的没了,如今跟随在圣上身边的,一个接一个都是不知哪儿冒出来的新人,咱家的心哪,不安稳。”
说到这里,他对着梅望舒笑了笑,“还好梅学士回来了。只要梅学士在圣上身边站着,每天看着梅学士跟圣上照常聊几句,咱家的心就不像上两个月那么慌。”
说到这儿,梅望舒顿时想起昨天刚见面的周大人来。
“昨天出去时,正好撞见一位周玄玉,周大人。据说是新晋的殿前副都指挥使?”
她停住脚步,若有所思,“殿前的差事关乎圣驾安危,是要天天在皇城里打转的。今日看见殿前正使齐正衡了,怎么没见着周玄玉这个副使呢?”
苏怀忠嘴唇嗫嚅了几下,欲言又止,摇了摇头。
“周大人是圣上亲自提拔的。说是领着殿前副使的差事……只怕是个噱头,实则不然。咱家看他每天行色匆匆的,圣上召他问话总是屏退左右,单独回话。齐大人那边也管不了他。”
“哦。这样。”梅望舒点点头,心里明白了几分。
她经历过的上一世,暴君现出雏形的头几年,便是任命酷吏,肆意行事。
经常有三品以上的朝堂重臣,清晨还紫袍玉带、前呼后拥地出入官衙,到了夜里,禁卫团团围了府邸,酷吏破门而入,当场宣读手谕,满门就地诛杀。
她琢磨着,在殿前禁卫里挂个名号、御前单独回话的周玄玉周大人,或许干的就是上一世酷吏的活计……?
当然,这一世的走向,已经跟上一世截然不同了。
圣上传出了宽仁的好名声。
朝堂亲政,也能做到不偏信,不独断,兼听则明。
即使有酷吏的存在,应该做不出上一世‘手持天子手谕,满门就地诛杀’的缺德事来吧。
酷吏们最多作为陛下暗中的耳目,来个‘听人壁脚,刺探阴私’之类的缺德事。
虽然也缺德……但程度毕竟比上一世轻微多了。
梅望舒想到这里,无奈中带着点欣慰。
“圣上长大了。雏鹰羽翼丰满,总是要展翅飞翔,开辟疆界。开始培植心腹也是迟早的事,还请苏公公放宽心怀。”
苏怀忠本来还想继续往下告状,闻言硬生生噎了一下,说不下去了。
“梅学士啊。”他叹气,“伴驾这么多年了,虽说天家对梅学士的恩宠是独一份的……你也多长些心吧。”
“长着心眼呢。”梅望舒含笑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处,“刀山血海也闯过来了,如今周围若有什么波澜,最多就是微风吹皱湖面春水的程度罢了。行了,苏公公,莫要太过烦忧,还是那句话,圣上不是个薄情的人。你我只要不犯下欺君大罪,这辈子就好好的。”
苏怀忠哭笑不得,连连摇头,“咱家就是个伺候人的,哪有机会犯什么欺君大罪呢。行了,梅学士你这么一说,咱家也觉得不至于。咱们都是跟随多年的老人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苏公公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
正好两人顺着宫道走到了一处宽敞的汉白玉庭院处,前后空旷无人,梅望舒想了想,脑海中思虑很久的问题,还是问出了口。
“苏公公,问你个事。是近日暗中听闻、关于今上龙体的一些传言。还请近些说话。”
苏怀忠面露疑惑,凑近了去听。
片刻之后,苏怀忠心神俱震,肩膀颤抖。
“不可能!”他猛甩拂尘,痛心疾首地否认,“绝对不可能!梅学士,你、你怎么想的。如此无稽之谈,你、你怎么会信!”
梅望舒观察苏怀忠的表情神色,不像是作伪。
“果然没有此事?”她谨慎地追问,“完全是空穴来风?苏公公见过?”
苏怀忠连嘴唇都在颤抖了。
“见过?梅学士说的是见过……什么?”
梅望舒也有点绷不住,羊脂玉般的脸颊泛起一点绯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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