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里泡着的当然是赤条条的赵梓樾。
赵家小子对李去非的清白保护得紧,却忽略了自己。
横竖当年他自学武功阶段轻伤不断重伤时有,李去非经常像拖死狗一样把他拖到溪泉边,为他洗涮干净,再给伤口敷药。
身为大夫,李去非还真没什么没见过。
于是一个坦然地坐在鼎里泡澡,一个心无旁鹜地用皂角搓洗大把纠结的头毛,再拿梳子细细地梳顺。
鼎下的小火苗舔啊舔,热水骨嘟嘟的冒泡,院子里温暖得连雪都化了一层,大家都很满意。
呃,除了正儿八经的主人家。
睿王爷拍了拍手,自然有仆役隔着门大声答应,快步去为李去非寻觅稻香村的麻饼。
百里颉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李去非:衣物尚属整齐,头发是干的,神情稍嫌懒洋洋和不正经,那是属于李去非的正常。
他继续不动声色地转头,看向赵梓樾。
赵梓樾不介意被李去非看并不代表愿意被随便哪只阿猫阿狗看,哪怕这只阿猫阿狗是王爷。
百里颉目光刚扫过来,赵梓樾便蹿出“黄帝宝鼎”,拎起扔在一旁的外衫裹住身体。
他动作太快,百里颉武功不弱,却也只看到白晃晃的人体闪过,什么都还没看清,那少年已冷冷淡淡地立于李去非身后。
原来世上真有快得眼睛只能捕捉到残影的轻功!百里颉惊佩,虽然这绝顶轻功被用来裸奔。
他忍不住再看了赵梓樾一眼,黑夜里只有星光淡淡,远处雪光冷冷,那少年清华的容貌便似比星光淡几分,比雪光冷几分。
百里颉一惊更甚,相会以来他眼中只有李去非,此刻分了几分注意给赵梓樾,以他的眼力,一眼看出这少年的美貌七分天生,三分却是因为内外兼修将臻化境。这少年尚未及冠,假以时日韩珍必不能敌。佑康朝竟有此等惊才绝艳的年轻高手,韩珍早前传讯称他是三弟的弟子,是真是假?
“是真的。”李去非淡淡地道,她不笑的时候眉眼间的倦意与百里颉惊人的相似:“李去非可以骗天下人,却绝不会骗大哥你。”
“所以请大哥吩咐吧,只要能救回炎正师弟,李去非师徒听候差谴。”
三日后,重伤昏迷的皇帝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挣扎着颁下旨意:赦免丞相秦辅之,着秦相在天子养伤期间协助太子监国。
至于刺客马炎正,皇帝陛下居然大发慈悲,亲口开恩只治他一个欺君之罪。大理寺心领神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审结此案,马炎正的刑罚也由犯上谋逆的凌迟降为赐自尽。
宣旨的黄门监退出后,一名狱卒端着托盘进来,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布上桌。监刑的官员向马炎正拱了拱手,竟也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牢门再次锁上,马炎正静坐了片刻,听得脚步声远去,才低下头,慢慢地拾起筷子。
桌面上四菜一汤,荦素得当,翡翠白菜的香气熟悉之极,正是他最爱的“素馨楼”招牌名菜。
不用猜,他也知道出自何人的授意。
秦辅之秦相爷……有余力做这些事,证明他已经重获自由,回到他的丞相位上,享受皇帝的信任和万民的景仰。
带着七分懊恼三分宽慰,马炎正笑了笑,挟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细细地咀嚼。
并不意外的,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计划草率粗陋,根本动摇不了秦辅之多年经营的牢固根基。
但他没有选择。仇恨之于人,是抛却了理智的不惜一切。他的仇人是皇帝和丞相,当年干将莫邪之子不惜用自己的头颅交换一个口说无凭的复仇机会,而他要付出的代价,也不过一死。
反正他这条命,本就是师傅赐予。
想起他的师傅,马炎正嘴里的菜肴渐渐失了滋味,如同嚼蜡。
马炎正第一次遇到师傅,是在一家医馆后方的暗巷里,作为一具为了两个馒头试药试得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尸首”。
师傅救了他,发现他资质尚可,又收他为徒。
正式收徒的当日,马炎正才震惊地知晓,他一直感激景仰暗地里当作下凡仙人的师傅和那个成天爱作弄他的师兄——竟然都是女子!
许是少年不敢置信的神情刺激到了师傅,她傲然道:“怎么?女子便做不得你的师傅?难道你区区一个小童,竟也如其他男子一般,瞧不起女子?”
马炎正当即飞快摇头否认,急出一脑门汗。师傅冷眼看着,叹息一声,再没有说什么。
跟随着师傅和师兄,马炎正过了几年虽然身在漂泊,心却安定的生活。直到师傅一病不起。
临终前,师傅赶走师兄,要和他单独谈话。他在悲痛中隐约有一丝窃喜,以为一向偏爱师兄的师傅终于对他另眼看待。师傅却突然伸手,攥住他的手腕。师傅本就瘦削,这一病下来,手指更是瘦得只剩包着一层皮的骨节,她拼尽最后的余力死死地箍住他,饶是许多年过去了,马炎正仍然时不时觉得手腕隐隐作痛。
更令他深入肺腑痛入骨髓的,是师傅那番恶狠狠的话:“我要你立誓:今生今世都心甘情愿做你师兄的影子,助她登上高位,利用手中权势颠覆这个轻视女子的不公平世间。若违此誓,你师兄必遭横死,我和你死去的爹娘也会沦为厉鬼,永不得安息!”
……狱中一灯如豆,马炎正斟了一小杯酒,晃了晃酒杯,看着被灯光映得晕黄的酒波。秦辅之的面子够大,恩出于上,居然能得来全尸,他也该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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